2025年12月04日

化为一块铁

——追忆恩师董宏量

□ 程琳

“活过,爱过,写过……别了,所有我爱的人与爱我的人。”2025年11月22日,小雪节气,著名“钢铁诗人”董宏量作别人间,驾鹤西行。“我如雁字归去,思念是那长河。我如清风,亦如远方的灯火。”最后的文字,还是那样深情,那样优美。这个一辈子醉心于诗的人,最后的时刻,还在用诗意尽力消弭着离别的伤痛,把最大的善意留给世间。

从18岁进入武钢冶金炉厂成为一名修炉工起,他的一生就与钢铁结上了不解之缘。修炉工是钢厂最艰苦的工种,为了用最短的时间修好炉壁,从而多出钢铁,他和工友披着湿草袋轮番冲进炉膛,补上一块炉砖抹一把火泥掉头就跑,有的刚跑出来身后丢掉的草袋就呼地起火。正是这种胼手胝足的经历,使他对钢铁有了穿透毛孔深入骨髓的感受,他的诗才开始萌芽,破土。“砰砰砰/出铁口/命运在敲门。”工地的黑板报前,他的诗歌不时引来工友们的驻足与喝彩。不到三年,他的诗作频频见诸省市刊物,一个成长于钢铁生产火热一线的青年以“洪亮”之名正式登上诗坛。时为1973年,他年方二十,他的诗清新、俊朗。

1980年,他出版首部诗集《钢城黎明》,从此,“钢铁诗人”成为他身上最鲜明的标签。“洪亮”的诗名不只鹊起于湖北,也传遍了冶金行业、大江南北。他的挚友、诗人王新民去北京出差,在天安门广场听见中央人民广播电台播送《钢铁黎明》里的诗朗诵,回到武汉后仍难掩兴奋。

1981年,董宏量调入《武钢文艺》编辑部担任编辑部主任,三年后升任主编。他诗思泉涌,数年间相继出版诗集《蓝色的眼睛》《少女与鸽子》。“雪白的手闷子挥起热风/挥出只有驯火人/才能认识的音符”(《歌王》)。他善于从钢铁工人的劳动场景、日常生活中捕捉生动的瞬间、鲜活的细节,以优美的想象、新奇的手法缀玉连珠,既升腾着钢铁的炽热,劳动的大美,又洋溢着生活的芬芳,时代的气息。

他的文学成就远不止于诗歌。他主持《武钢文艺》长达30年,办刊育人的同时不懈创作,著有散文集《白壁赋》《渡痕》,长篇小说《遍地黄金》,长篇报告文学《钢铁的沧桑与梦想》。退休后笔耕不辍,又推出长篇小说《白鸽少年》,长篇报告文学《画梦长江》,散文集《六色谱》。他曾获湖北文学奖、中国冶金文学奖、湖北文艺明星奖等多项荣誉,被誉为 “中国冶金文学的一面旗帜”。

他因文学而改变命运,也借文学改变过许多人的命运,帮助他们成就梦想,我有幸就是其中的一分子。

我自幼喜爱文学,30年前,我曾考上家乡的黄冈师范高等专科学校,专业是我所钟意的汉语言文学,但由于家庭的原因而选择了弃读,顶职来武钢做了一个工人。其实我并非无路可走,如果一犟到底,也可以选择就读或复读。后来,我在村部的图书室看到了一本《武钢文艺》,此前我就在《黄冈日报》上读过一篇刘醒龙先生的散文,里面提到过《武钢文艺》的主编董宏量。说来也巧,紧挨着那本《武钢文艺》是一沓很厚的《诗刊》合订本,里面刚好有董宏量一组写钢铁的诗,印象最深的是他把轧机源源不断吐出钢板比作“嫦娥抖着水袖”,诗后还注有一行小字:董宏量,工人诗人,原为武钢某厂修炉工。

我命运的天平就在那一刻发生了倾斜。我默默地顺从了家庭的安排。两年后我在《武钢文艺》上发表了诗歌处女作并见到了慕名已久的董老师。我有很多话要说却羞于开口,他问我读哪些书,我说我喜欢曾卓的诗,喜欢《悬崖边的树》《老水手的歌》。他显然很高兴,说他也喜欢曾老的诗,还说:好好写,也许你就会成为下一个曾卓。我知道这是一个趣话,同时发觉自己的紧张感无形中消失了。我大着胆告诉他我反复读过《朦胧诗选》,可以背诵其中很多诗,尤其是北岛和顾城的诗。他连声说好啊好啊,那你就不会写那种陈词滥调和空洞虚假的东西了。

第二年,他又拍板《武钢文艺》以头条位置发表了我的小说《书店里的看守者》,并邀请我参加《武钢文艺》的笔会。

2001年,他从一堆审弃稿中抢救出我的十几首诗,以“程琳诗选”为题在“作家擂台”栏目推出,并亲自撰写了编辑手记。他写道:“读程琳的这组诗后,我心中真有说不出的激动,不禁向同仁们欢呼,武钢终于又出现一个‘真正的诗人’了!”

他对我的帮助,远不止这些。此后我的提干、转岗、晋级,很大程度上都得益于他“到处逢人说项斯”的善举。2016年我进入鲁迅文学院深造,也得力于他的鼎力推荐。

2023年,我加入中国作家协会,并担任中国宝武武汉总部职工文学协会会长、中国冶金作协常务理事。他对我说,他的师父李建纲60年前创办了《武钢文艺》,开启了工人写工人的先河,很长一段时期,这里是中国钢铁文学的中军,工业文学的重镇,从这里走出过池莉、王继、陈龄、王维洲等响当当的作家,他主持《武钢文艺》30年从不敢懈怠,就是怕辜负了前人“筚路蓝缕,以启山林”的功泽,接力棒的分量很重,要有钢铁的担当。他说:“打铁的人都知道,炭守不住炉火,只有铁才守得住炉火。要像一块铁。”

师父走后第三天,我从他的墓地归来,出地铁口就是七棉路,突然想起三年零十个月前的那个夜晚,我和他就是在这里作别,第二天他就查出了疾患。三年多来他时刻跟病魔作着抗争,我又何尝不时时为他揪心,为他祈祷。虽然已是小雪,阳光依然灿烂温暖,但我已永远地失去了师父,我无法抑制自己的眼泪。

我唯有把自己变成一块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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