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秦和元
家乡人把乌桕树叫“油籽树”,这称呼里透着朴素的实在,饱含农人对其果籽的看重。这看重,是浸在骨子里的,关乎生计,也连着岁月。满畈都有油籽树,印象最深的,是村东土岗上的那些大树。
土岗被开垦成梯地。地里,冬春的小麦,夏秋的红薯,长势都不好;坡埂上的乌桕树却很旺盛。这些大树很壮硕,树干乌黑,粗糙,虬枝盘曲。深秋,“乌桕经霜满树红”,叶片由绿转黄,由黄变红,最后有的红得发紫。尤其夕阳西下时,斜阳普照,光线透进枝叶的缝隙,整个乌桕林就像一座色彩绚丽的辉煌宫殿。但“此间好景无人识”,家乡农人关心的是油籽。入冬以后,树叶落尽,乌青的籽壳脱光,满树的秃枝上,都是一簇簇洁白的油籽,每枝都有好几簇,像一朵朵棉花,像一团团白云。生产队会很快派工采收,不然会被白头鹎等鸟雀啄食。人们爬上树,用装有铰镰的长长的竹竿,将乌桕籽一簇簇地铰下来,枝头光秃秃的,地上则像铺了一层蓬松的白雪。女人们把一簇簇油籽理整齐,用糯草扎成小把,再将细枝一支支抽出,粒粒珠玉滚落入筐。
树上总会长出一些不结果的公枝,这些枝条呈青灰色,比老枝的颜色浅淡得多,细长细长的。有经验的老农会特意去掉其枝稍,让它们变得光秃秃的。经过这样处理的枝条,第二年就会乖乖地结出一簇簇果实。铰过油籽和公枝的树,远远看去,就像高超的理发师给它们理了个“平头”,透着一种利落的精气神儿。
生产队收获后,树上总有没铰干净、地上总有没捡干净的油籽,这些都是宝贝,我们一点点地从树枝上采下来,一粒粒地从土坷垃里拣出来,积攒着,拿到供销社去卖,买回几本小人书,或必备的文具。
在大队的榨油房里,炒锅呈四十五度角砌入墙壁,背面添加柴火,正面炒作。油籽倒入炒锅,用一支峨眉月状的木抄把,不停地推动,洁白的油籽升上去,翻卷,落下,逐渐加热,乌黑发亮,原先蜡状的油脂熔化成油液,从炒锅下部边缘的细孔,流入白铁桶。油籽一锅锅地炒,铁桶一桶桶地接。一桶满了,拉到旁边,脂油冷却凝固成皮油,倒出来的油锭,一头稍粗、一头略细,形状和大小像稻场上打谷的石磙,但质如白玉,光滑而温润。留一些不让其冷却,趁热加工成蜡烛。那时计划经济,统购统销,不准自产自销,队长大着胆子给贫下中农每家每户分几打蜡烛。当时家乡还没有通电,这些蜡烛是我们晚自习最好的照明。
油籽脱脂的核仁,正好炒熟,置于碾槽,轧碎,压饼,装入整棵枫香树凿成的榨膛,又长又重的撞木,头部套了铁箍,一下一下地撞击大楔,吱——吱,籽饼越挤越紧,清清亮亮的籽油,便从槽底汩汩地流入大盆。这些上好的青油和洁白的大油锭卖给外贸,听说可以为国家挣来外汇。
在我上学离开家乡之前,这些高大的乌桕树已经荡然无存。直到今天,我仍想不明白,当年为什么要将它们全部挖掉。是为了腾出土地种粮食,还是什么其他的原因?这个疑问一直萦绕在我心头,成为对那个年代最不解的记忆。
如今,乌桕树又回归人们的视野,成为园林绿化的新宠,被大量地用于行道树和景观树。人们喜爱她秋日的斑斓,陶醉于她初冬的绚丽。只是,这些作为观赏之用的树木,不再有人去铰截那些细长的公枝,任其自由地生长着。因此,所结出的油籽,也不像我童年记忆里,被理过“平头”的秃枝上结出的那样,是簇拥的“棉花朵朵”“白云团团”,而显得有些疏朗,有些零散了。但在树下抬头仰望,天空依然像家乡缀满白点的印花蓝布,像“天青色等烟雨”的莫大青花瓷。
“乌桕叶残垂白子,参差早拟是梅花。”我的家乡已经成为名副其实的“油籽之乡”,遍地的乌桕树吸引了众多观景游客。更让人欣慰的是,一些在外打工的游子选择回乡创业,搞起了油籽产业。现代数字化炼油设备取代了当年的土法榨油,左边产出脂油,右边流出籽油,整个过程高效而洁净。这些纯天然无污染的有机油料,带着家乡的味道,走向更加广阔的市场。
回望乌桕树,其命运起伏仿佛一面镜子,映照出人们与自然关系的变迁。从实用到审美,再从审美到审美实用相结合,这个过程中,蕴含着我们对生活本质认识的深化。油籽还是那些油籽,但人们对它的理解,已经超越了单纯的物质层面,而抵达于文化与生态的新高度——这或许就是时代进步最显著的特征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