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5年11月10日

楚地草木记(节选)

□ 刘建峰

在湖北乡下,老人们总说草木是有记性的。你给它浇一勺水,它能记到明年开春。你在它根下埋块碎瓷片,它能把年轮绕着瓷片长出个圈。走得多了才发现,这话实在不假——楚地的草木,记着屈原的佩兰,记着赤壁的烽烟,记着武当的晨钟,记着东湖的桨声,也记着神农架的云起云落。它们站在时光里,把三千年的故事,都长进了年轮里,藏在了叶脉间。

赤壁的芦苇

赤壁的芦苇,是见过血火的。

站在临江的峭壁上,看长江在这儿拐了个急弯,两岸的芦苇荡铺得无边无际。风吹过时,千万根苇秆一齐哈腰,露出底下暗红色的泥,当地人说,那是火烧赤壁时喷溅的火星染的。

秋末的芦苇最好看。苇穗沉甸甸地低着头,风一吹就扬起白花花的苇絮,像把当年的硝烟碾成了粉末,撒在江面上。有渔民驾着小划子穿梭芦苇荡,木桨搅起的浪花里,芦花打着旋儿起起落落,飘飘荡荡。“这苇子硬,”他弯腰拔起一根,苇秆上的绒毛蹭得手痒,“能做箭杆,当年周瑜的兵,就用这练射箭。”

芦苇荡深处藏着块断碑,“赤壁”俩字被风雨啃噬得只剩下模糊的轮廓。碑旁的芦苇长得特别茂盛,根须缠绕在裂缝里,把断成两截的石碑捆成了一团。守碑的老汉说,这碑是明代重修的,前几年被暴雨冲裂,本想运去修复,没承想开春后,芦苇根把裂缝糊得严严实实,“你说怪不怪,这些草木比人还念旧”。

黄昏时,夕阳把芦苇染成金红色,才懂苏轼为啥写“乱石穿空”。江风裹着芦花迎面而来,带着股咸涩味,就像当年水兵们没擦干的汗。远处货轮鸣着汽笛缓缓驶过,船尾的浪花惊起一群水鸟,穿过芦苇荡时,芦花粘在鸟羽上,倒像披了件白色战袍。

有回我在苇丛里迷了路,踩着厚厚的腐叶往前走,脚底下踢到个硬东西。扒开苇秆一看,是块锈得不像样的铁剑头,刃口还留着锯齿状的豁口。阳光透过苇叶照在剑头上,光斑在芦苇间跳跃,像一双将士的眼睛忽闪忽闪的。那一刻忽然明白,楚地的草木不记仇,它们把刀光剑影都化成了养料,让新的生命从旧伤口里钻出来。

武当的古柏

武当山的古柏,树身子里藏着钟声。

紫霄宫前那株“九头柏”,活了一千两百多年,主干裂成九股,每股都长得笔直,像九根合抱的玉柱。导游说这树能预报天气,起雾前树身会渗黏糊糊的胶,“就像老道士出的手汗”。我伸手抚摸树干,树皮糙得像经卷,指尖沾着股清苦气,像刚刚燃烧过的檀香。

太子坡的九曲黄河墙旁,长着排侧柏。树身都朝宫殿方向倾斜,像在鞠躬。道长说这是“柏随道生”。当年修建宫殿时,工匠特意把树苗往殿宇方向栽,“草木也懂敬畏”。有株最老的侧柏,树干上有个树洞,据说当年李时珍采药时,曾在里面藏过《本草纲目》的稿子。现在树洞里塞满游客塞的硬币,阳光照进去,硬币的光在枝叶间摇曳,像串流动的星子。

往金顶去的路上,见几个挑山工靠在柏树下歇脚。扁担往树杈上一挂,掏出干粮就着山泉水补充能量,碎屑掉落在树根下,立刻有松鼠窜出来叼走。“这树护人,”老挑山温柔地抚摸着树干,“前些年有个游客摔了跤,正好卡在这树杈上,一点没伤着。”他指的地方,树杈确实往外弯出个弧度,像只张开的大手。

暴雨后的武当山,古柏最是动人。雨水顺着枝丫往下流淌,在地上汇成小溪,带着柏叶的清香往山下跑去。有回见道童在树下练太极,招式慢时,柏叶纹丝不动。招式快时,树影跟着晃动,倒像树在跟人对练。忽然懂了,武当的道,原是长在树里的,柏的坚韧,松的挺拔,竹的青翠,都是道的模样。

(本文为征文二等奖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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