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陈卫华
喜欢蒿味几成湖北人的通好。
万物复苏时节,广袤荆楚大地,芳草萋萋,一片黛青,遍地青萍中,藜蒿、黄蒿、茼蒿、艾蒿、青蒿这些草界小辈于河川堤滩、田间地头、沟壑小涧里蔓生疯长,在缤纷的季节里,以顽强的生命力破土而出,带着特有的草香、清香、药香、蒿香混搭叠加的味道,各美其美,一味千年,托举神农的气息,绵延亘古的烟火,成为一代一代湖北人挥之不去的饮食符号。
湖北人喜欢蒿味始于早春的一盘野藜蒿。野藜蒿,江汉平原特有的时令野菜,于春暖花开之季,野蛮生长于河湖沼泽的温湿土壤中,与人工种植的大棚青藜蒿相比,野藜蒿叶青茎粗,茎干绿中略泛紫红,野态丰盈,蒿味精到脆爽,清炒、凉拌、炒腊肉皆为开春后餐桌上的时令尚品,其特有的清正蒿香味成为提级味蕾的珍馐。
荆楚人啖食野藜蒿的历史可以上溯到周朝,《诗经·出车》云:“春日迟迟,卉木萋萋。仓庚喈喈,采蘩祁祁。”这里的“蘩”即是以藜蒿为主的各类可食性蒿菜。大文豪苏轼亦是美食达人,对蒿味情有独钟,他初食野藜蒿后,在《岐亭五首,并叙其一》中写道:“久闻蒌蒿美,初见新芽赤。洗盏酌鹅黄,磨刀削熊白。”据传这是唐宋诗词中,第一首描写藜蒿的诗。宋朝民间,藜蒿在黄州地区又叫作蒌蒿,苏轼早就听闻这里的藜蒿味美,新鲜的嫩茎带着微紫的青绿。主人酌上鹅黄色的美酒,配以珍馐熊白。那一抹紫红的原始颜色和浓郁的蒿味,激活了苏轼的味蕾,让这个久居开封的巴蜀汉子第一次与野藜蒿亲密接触就喜欢上了。
以蒿为美食的不仅仅是野藜蒿,孝感、天门、潜江、仙桃一带的人家,宴请宾朋的菜肴里,必有一两道出产自沟渠小溪边的水芹菜或茼蒿菜,据说这些乡野小菜,是大肉大鱼后分解油腻、消食健胃的最佳菜蔬。一盘鲜嫩的水芹菜配以香干或千张,几片腊肉点缀其间,食之,豆香水芹香腊肉香“香”得益彰;而天潜人对茼蒿的品鉴更显嘴上功夫,既可生烫又可碎化制作成茼蒿米糊和团子,在只此青绿中,体味琼浆玉液般的香翠;闻名荆楚的“沔阳三蒸”即以茼蒿菜打底,茼蒿在高温烘蒸中,泛起浓浓蒿香,投射在丰腴的脂粉里,与鱼肉相互渗透纠缠,一笼上桌,竹香、鱼肉香、茼蒿香、酒香,香气四溢,滋润着百姓的逍遥日子。
我的家乡有一种名曰黄蒿的野草,其草苗农人大多割来沤肥养田,茁壮则充满着浓浓的酱香,但它不是用来即食的,而是用来发酵制作酱品的。那时,农家鲜有酱油佐餐,替代品主要是农家用小麦或黄豆自制的酱,添加到菜品中调味,能佐制出独特的酱香味。犹记每年麦收后,母亲就会淘洗一些颗粒饱满的麦子为渥酱做准备,而渥酱的核心发酵原料就是黄蒿。母亲在野外割来新鲜成熟的黄蒿,洗净晾干后覆盖在蒸煮好的小麦上暴晒发酵。经过六个月的运化,一钵干湿均匀、浓淡相宜、褐中带红、酱味浓郁的“酱”就在母亲的精心抚弄下自然天成了。如若某天捞到一些鲜活的鱼儿,母亲就会以青辣椒、蒿草芯、菱角茎或芋禾茎配料,烹制一锅蒿香味十足的鲜美鱼汤。此时,汤中自然少不了母亲的杰作——渥酱,奶白色的鱼汤里加入褐色的酱后,呈现出白里透黄、鲜辣酸爽的味道,伴着袅袅雾气,小小的瓦屋里顷刻间飘荡着馋人的香,道不尽的余味清欢。
得蒿味之先的荆楚人,还在经年累月的摸爬滚打中,品尝出“食而药”“药而食”的奥秘。按照药食同源理论,自古以来,很多野生蒿草不仅是人类食物链上的营养区块和防病祛邪的绿色有机食品,更是人畜共享的天然营养添加剂。过去农家饲养的鸡、猪、牛、羊等家禽家畜,为防制病媒瘟疫对畜禽的侵害,农人隔三岔五将畜禽放牧于田间地头的蒿草丛中啄食咀嚼草本蒿料以健体。勤快且讲究点的人家,为了让鸡多生蛋、猪快长膘,少生病,也会将一些蒿草割回轧碎,配以米糠杂糅出一锅清香扑鼻的精饲料,然后呼鸡唤猪,让它们享受畜界饕餮大餐。
端午时节,艾草疯长。药香浓郁的艾草,是荆楚人年年岁岁心心念念的“仙草”,家家挂艾蒿、户户盈艾香成为荆楚民间独特的人文景观。城市乡村,一些上了年纪的老人,不仅信奉艾蒿能避邪治病、驱虫防蚊蝇,有些家庭还将新嫩的艾叶与米面揉和,做成可口的艾粑艾面艾粥等食品供一家人纳福消灾。药圣李时珍的家乡蕲春生长的蕲艾,被誉为炙界神草,如今已成为国家地理标志产品。《本草纲目》载:“自成化以来,则以蕲州者胜,用充方物,天下重之,谓之蕲艾。”蕲春民间,千家万户把蕲艾作为家庭必备草药,举凡伤风感冒、胃病痢疾、皮肤炎症、呼吸道疾病等等,或吞服艾叶,或艾汤洗澡,或熏蒸灸疗,常常药到病除。
鄂西武陵源山区的咸丰、来凤,与享誉世界的“青蒿之乡”重庆酉阳接壤,这片奇山秀水之地生长的青蒿,以其硒元素富集和高黄酮含量成为青蒿素的主要提取物,全球80%的原料青蒿产自酉阳及周边。1971年,中国科学家屠呦呦团队首先从青蒿中发现抗疟有效提取物,1972年又分离出新型结构的抗疟有效成分青蒿素。2015年10月,屠呦呦因此而获得诺贝尔生理学或医学奖。
区区蒿草,其兴也勃焉,其亡也忽焉。在这片苍莽厚重的大地上,千百年来,蒿草生生不息,不舍轮回,一年一度供奉苍生,在与人相生相伴的共情中完成了物我合一的和谐。虽贱为乡野草芥,却贵有脏腑神功,它用独特的方式向人们深情告白:饿殍载道时聊以充饥,登高望远时聊以解馋。它没有花儿的娇艳,更无大树的葱郁而受到特别的礼赞,一任风吹雨打而匍匐于大地怀抱寂寂生发。从它被辨识的那天起,入食入药或沤作肥料,其生命体征早已幻化为涓涓细流流淌在荆楚人的寻常里,而它自带的草香、清香、药香等众多的蒿香味亦是其灵魂的羽化,经久弥散在这片神奇的土地上,成为荆楚人的绝味!
(本文为征文一等奖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