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张好好

武汉之南有古名鄂渚、古樊，后名为梁子湖的大湖，汇长江。此地有著名的江夏湖泗古窑遗址，近两百处，烧制青瓷白瓷，起势于汉朝，兴盛于唐宋，衰于五代战乱。代表器物是执壶，这与铜官窑代表器物相合，唐时执壶是家家户户生活必需品，远播南亚、中亚、欧洲，或蓄水或泡茶或饮酒，也可插花，有汉味胡风。

江西的赣江入鄱阳湖，过九江，与长江汇合。距鄱阳湖一个小时车程的景德镇是世界瓷都，起于东汉，鼎盛于明清，民窑与官窑互推，青白瓷和元青花享誉全球，釉下彩釉上彩斗彩郎红名扬天下。

湘江向北流，与屈夫子的汨罗江一同注入洞庭湖，过岳阳，汇长江。途中下游长沙望城段，东岸有著名的铜官窑古镇，始于汉，兴盛于中晚唐，五代时衰落，主创釉下多彩陶，以褐色和绿色为主，鸟纹、鱼纹、莲纹、云气纹、山水纹、几何纹、植物纹、水果纹、动物纹、人物纹以及诗句警句阿拉伯文，绘于执壶、饭碗、茶碗、盘、盏、盂、钵、缸、坛、瓶、罐、吸管杯、镇纸、油灯、熏香炉、盒子、笔洗、手捏动物等。

由此可见，洞庭湖水系、梁子湖水系、鄱阳湖水系，自汉至唐至明清构成长江之南微缩版陶瓷地理等边三角坐标。因小山丘陵众多，水系浩淼相连，水路畅通便利，近最大的内陆港扬州，与海港广州泉州福州亦不遥迢，共同促成华夏一千多年前陶瓷业的落地生根、成熟繁荣。

古代陶瓷行业的宏大地理三角坐标则是，东部的越瓷——会稽山麓曹娥江畔宁波绍兴，以青瓷著名，“千峰翠色，如冰如玉”。北方的邢瓷——今太行山下七里河畔河北邢台，以白瓷著名，“类雪，类银”。它们与中原往南的江夏景德铜官，形成一个遥遥相望各有千秋名气比肩的伟岸三足鼎立气象——南青北白长沙彩，china，中国，陶瓷。

到达长沙铜官古镇的那天正好是秋分，阳光如薄纱清朗，偶有微雨挥洒自如，湘江边栾树正红，芙蓉正粉，石榴果子累累，江水清冽，货轮悠悠，水污染治理和鱼类保护已进行多年，依然在严格管控中。在江边向着古街缓行，见丘陵上，村庄白屋优美，雾气荡漾，水稻金黄，翻滚如浪，布谷鸟低声咕咕，并不催促人们，而此时收割了水稻，又要种下小麦了。想起毛主席的诗句：万里长江横渡，极目楚天舒。不管风吹浪打，胜似闲庭信步……

铜官古街在唐代就有了，整饬修葺古街时发掘出来古代石板，秉持修旧如旧理念和准则，这些手工雕刻几何纹波浪纹的石板重又铺展在古街的绿景中，人轻轻走上去，就如黄鹤飞回来了，黄鹤是唐时的，古街的沉郁又盎然是唐时的，尽可以想象湘江东岸山陵上草木烧的龙窑烈焰红光与江上落霞相接融合，见晚唐李群玉诗：古岸陶为器，高林尽一焚。焰红湘浦口，烟浊洞庭云。

我很想听一听古街资深陶瓷大师说古谈今。从绿琉璃檐顶龙凤各一尊的古街正门进入，左手第二家，是湖南省陶瓷艺术大师曾德国先生的陶瓷馆，牌匾上草木烧三字如滚滚长江水的气势。他给人的第一印象是浓眉黑眼，虎虎生风，不苟言笑，坐立如磐。

“我是邵阳人，出生于1981年，少时家贫，1999年我18岁，职中毕业，南下广东，因学历低很难找到工作，后来到台湾人开办的陶瓷厂做工，每天连续工作15个小时。我的陶瓷技艺就是从那里起步的，从一名陶瓷工人到管理技术人员，我用了8年时间。2007年，我和胞兄决定去往福州创业，胞兄成为一家瓷厂的总经理，我是研发部主任，产品远销台湾。到了2012年，长沙有朋友向我发出邀请，他说，印度尼西亚海湾黑石号沉船的发现，证明了铜官古镇在中晚唐时期是世界陶瓷贸易巨大商品生产地之一，长沙陶与湘黑茶同走海上丝绸之路，从泉州走向遥远的南亚西亚欧洲北非。釉下多彩陶的魅力需要我们这一代陶瓷人发扬光大，你回来吧，到望城铜官来，做属于我们自己的也属于全世界的陶瓷艺术品。”

曾德国先生的陶瓷馆里展示着他亲手设计拉坯烧制的瓷器，命名：草木烧，是瓷器底部的落款。有的则落款繁体单个国字。撒贝宁尤其热爱曾先生以怀化冰碛岩为原料制作的火山石风格茶壶，因其高保温性，是黑茶的绝佳搭档。在汪涵主持的《天天向上》节目里，曾先生介绍了他回到铜官后研发的铜官绿系列作品。铜官传统的多彩包括褐色、绿色、蓝色、黑色、白色、青色、红色。出土和打捞的陶器最常用的颜色是褐色和青色。铜官绿饱含曾德国对湘江边繁盛草木赋予陶业兴旺的感激之情，绿釉焕发出的陶泥层次之美是华夏神秘国度的魅彩。他说，你看这把绿釉茶壶，它的壶嘴沿袭了铜官古陶执壶的壶嘴，八棱形，这是完成着文化的传承使命，同时将永恒的人类美学精神带入历史的奔流中。

“铜官第八瓷厂旧址，是我现在烧窑的地方。铜官建国后至上世纪九十年代共有八个瓷厂，因连年亏损在上世纪末全部倒闭，这个状况和景德镇和全国各地国有瓷厂都一样，瓷器是民生小件用品，市场价格很低，但各个环节的损耗高，物流贵，管理人员占比过大，这就导致了企业很容易入不敷出。”

“草木烧”三字，是曾德国对古陶瓷余响余韵的珍爱和眷念，他拥有两个火窑，一个是现代工艺的气烧，一个是传统工艺的柴烧。铜官陶的古窑使用的是借缓坡地势上高下低自北向南的龙形窑，风在窑管中畅流煽动火苗，窑洞中的火势迅猛热烈，可达1200度，铜官陶致密性非常好，低温陶如唐三彩，温度在900度左右。现代气烧可达1300度。高致密度的陶瓷器具，使用起来不会被茶渍浸染。

人类原始文化期乃至文明萌芽初端，陶就出现了，最早的陶器发现于江西，距今两万年。瓷是唐之后日臻成熟的，宋始，有五大名窑，汝官哥定钧，追求轻白薄透。铜官陶器是陶史中的巅峰贸易产品，它远销29个国家，内陆自湘江边的石渚码头装船出发长江水系，运至扬州、广州，过马六甲海峡、印度尼西亚、斯里兰卡，至巴格达、埃及、坦桑尼亚，最远抵达北非，是唐代最活跃最成功的陶瓷外销贸易。黑石号沉船上打捞的中国制造，共有67000件，其中56500件是铜官窑瓷器。

“唐以前瓷很少，陶是瓷的前辈，从视觉感受上说，长沙瓷的精细度不如汝官哥定钧精致夺目，但是我个人更热爱陶，它是亲切的，人性的，古朴的，回归的，越看越喜欢，和岁月光阴糅合。初唐某天铜官龙窑草木烧腾起的灰，落在陶器上，铜铁物质在高温的作用下形成不同颜色的釉彩，有琉璃华丽的质感，这就是釉下多彩的来源，陶工们发现了釉，使用釉，从草木灰的天然釉，到人为上釉，铜官釉下多彩的基本特征就形成了，这也是湘江劳动人民的智慧，他们甚至集中了南亚中亚和非洲人的审美特点，如异域植物和信仰图案，产出着百花齐放庞大体量的陶器产品。”

在铜官窑博物馆，我注意到一件器物，它是吸管杯，是阿根廷人民喝马黛茶使用的那种杯子。这也许是巧合，也许正是铜官陶器商人和工人的巧思，他们的产品与世界的需求严密对接着。

曾德国已获得行业内两个最高奖的金奖，是湖南师大的客座教授。他说，旺季和淡季他都在作坊里制作和研发，就像是他的青年时代，每天工作15个小时，是因为热爱，是一辈子只干一件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