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叶梅
一
大冶本是有水的。
在长江中游鄂东南隆起的丘陵之间,流淌着一条条清洌的小河,绢绸一般缠绕着黛色山岗与金黄田畴,富水河流经大冶西部,汇入长江;另一条大冶河贯穿南北,汇入湖泊。水波荡漾的大冶湖、保安湖、三山湖四季不冻,水量充沛,碧玉镜一般映照着成群飞鸟的起落。受海陆季风控制的亚热带气候,塑造了中国南方鱼米之乡的明媚,也赋予了江南的四季常绿、温和湿润,湖北大冶正在其间。古人称大冶为“百里黄金地、江南聚宝盆”,这里既有江南水乡的柔婉,却又有着深埋的坚硬。
大冶距武汉约90公里,记得从我曾居住过的武汉岳家嘴附近出发,掠过东湖的粼粼波光,经武黄高速不多久,前方便远远显出起伏的山峦,蜿蜒且又硬朗,那正是大冶矿脉透露出的筋骨。大冶这地名来历久远,北宋乾德五年(公元967年),南唐国主李煜将此地设为大冶县,名称则取自《庄子·大宗师》中的“天地为大炉,造化为大冶”,寓意“大兴炉冶”。
这片土地的宝藏经大炉熔化冶炼,与哲学巧妙意会。
我第一次站在被称作“矿冶大峡谷”的边沿,弯腰俯瞰那四百多米深的矿坑时,虽然早已得知这深坑的由来,但眼前带有锈铜的黄褐岩壁以及奇幻一般的垂直深度,仍然令人大为吃惊。而来到另一处著名的铜绿山古铜矿遗址之后,更不能不为4000多年前夏商周时期的井下开采和鼓风竖炉炼铜先进技术而惊叹不已。
大冶被考古专家认为是华夏青铜文化的发祥地。
大自然对大冶的馈赠格外厚实,铜、铁、金等矿产资源富集,聪明的人类很早就开始在此采挖,从现有的史料和传说里可以得知,大冶的采矿活动从夏代萌芽,商代初具规模,至西周至春秋时期便发展为集探矿、开采、冶炼、运输于一体的复杂产业体系。其技术成就和资源输出能力,达到了商周青铜时代的顶峰。那时发明的群井与短巷联合开采技术,直达地下的竖井,采用榫卯套接的木支护结构,不仅牢固了井巷支护,还可排水、通风。更令人叹服的是,鼓风竖炉可将冶铜温度提升至1200℃,粗铜纯度达93%以上,炉渣含铜量仅0.7%,几乎接近现代排渣标准。
中国青铜文明的格局沿着长江水系漫延开来,而今在武汉盘龙城,西周宝鸡弓鱼国墓地、随州曾侯乙墓编钟等地发现的青铜器,均被证实其铜料来源于大冶铜绿山,其冶炼工艺已在同时期的世界范围内处于领先地位。
而今,那些依稀可见的采矿凿痕和堆积散落的泛着绿光的矿渣沉默着,但你可以想象,它们被多少人触摸过,有多少无名者的指纹,以及他们的汗水流过的气息,隐藏在肉眼看不清的纹理里,而那正是上古时期以来人类活跃的实证。
大冶的冶炼史,透射着中国的文明史,从夏商周时期直至当代,大冶以“中国铜都”闻名,其冶炼技术和产业规模延续了数千年。
大冶的水也为其支撑了数千年。
二
上善若水,大自然离不开水,人类离不开水。
冶炼也离不开水。
一个个民间传说并非捕风捉影,它们好比隐秘的索引,可将人们领入历史的深处。从大冶的传说里可以得知,南朝宋武帝刘裕在此铸兵器并葬衣冠于铁山,所谓“铁山埋剑”。隋唐时期,隋炀帝杨广在铁山南设十炉铸造五铢钱,使大冶成为江南货币铸造中心。从那时起,一年年的,流经矿山的河水便带着赭红色的矿砂,在青石间冲刷出深浅不一的凹槽,河谷深处的冶铁作坊,水轮转动的吱呀声,混合着斧凿砍伐的脆响,长年经久不息地回荡在山野里。
唐代之后,大冶从采铜为主转向采铁,并设立了采矿和冶炼的专门机构,好比是现代的钢铁厂,却叫了一个堪比书院名称的“青山场院”。青山两字表明,那时的矿山仍被青翠的树木覆盖着,山间流淌着朝向长江的潺潺溪水。
南宋留有岳家军在大冶“劈山开矿、锻造大冶之剑”的传说。南宋名将岳飞曾带兵驻扎鄂州(今武昌)。在武昌区与洪山区交界的沙湖东南角,有一处岳家嘴,过去我家住武昌时经常路过,最初以为岳家嘴只是过去渔村的地名,后来才得知却是因岳家军驻扎于此而得名。沙湖连通长江,水域开阔,南宋绍兴四年,岳飞收复襄阳六郡后,为巩固长江中游防务,在岳家嘴设立了水军训练基地,打造楼船、艨艟等战船,演练水战战术,同时将大冶作为重要的兵器补给地。《大冶县志》中有岳家军“屯兵于姜桥,采矿于龙角”的记载。考古发现,大冶陈贵镇铁炉庄为岳家军兵工厂遗址,出土大量宋代兵器残件及冶炼遗迹。证明岳家军曾在铁山、铜绿山等地设立冶铸作坊,利用当地“块炼铁”技术打造兵器,史称“大冶之剑”。这些利剑刚柔并济、削铁如泥,成为岳家军克敌制胜的利器,岳飞威震四方的丈八铁枪,便是在此经过“九炼九淬”锻造而成的。
大冶之剑,由大冶之铁,经大冶之炉,又经大冶之水,九炼九淬而成。“冻死不拆屋,饿死不掳掠”,被老百姓深深拥戴的岳家军纪律严明,精忠报国,令敌军闻风丧胆的大冶之剑与之相配,寒光凛凛。那是中华民族抵御外侮的光芒,“待从头、收拾旧山河,朝天阙。”
三
大冶的铁山与溪河,浸透了近现代半殖民地中国的屈辱。
19世纪末,中国面临军事工业原料短缺的困境,进口钢材占到国内需求的80%以上。湖广总督张之洞将目光投向大冶,在武昌设立了湖北铁政局,统筹汉阳铁厂、大冶铁矿及马鞍山煤矿,引进蒸汽动力凿岩机、空气压缩机等设备,一下子让开采效率较传统人力提升了20倍。大冶铁矿成为中国第一个用近代技术开采的大型露天铁矿,其产量在1896—1934年间占全国机械开采总量的60%以上。但尽管张之洞的开发具有抵御列强经济侵略的意图,却因清政府腐败及技术依赖,最终仍未能摆脱被外资控制的命运,核心设备及技术全由英、德工程师掌控,中国工人仅能从事繁重的基础劳动。
而掠夺式开采导致矿山周围的生态开始急剧恶化。
日本自19世纪末通过不平等条约逐渐渗透,1899年迫使清政府签订《煤铁互售合同》,以低价锁定大冶铁矿石供应,合同规定每吨矿石仅售3元,而“一战”期间国际市场价高达20元,并派遣日籍人员常驻矿山监督开采。1938年10月日军占领大冶后,成立“大冶矿业所”,日本制铁株式会社强占汉冶萍公司所属矿山及周边民田,将矿区变为军事管制区,周围架设高压电网,设立碉堡岗哨,强征约1.4万名中国劳工(含战俘和沦陷区平民),实施法西斯式管理。矿工出入需搜身检查,稍有反抗即遭枪杀或活埋。铁山地区因此留下了日军屠杀平民和矿工的“万人坑”“血水塘”。
日本军队为了“以战养战”扩大侵略,疯狂地实行掠夺式开采,采取不分昼夜的露天与地下同时作业,而且只开采高品位矿石(含铁量超60%),致使大冶铁矿开采寿命至少缩短50年,优质铁矿几近耗尽。并导致废石随意堆积,矿区塌陷、地表变形,狮子山采区因过度开采形成深444米、面积108万平方米的“亚洲第一天坑”,周边堆积废石3.7亿吨,方圆数里水土流失、土地沙化,寸草不生。
不能忘怀的是,日本军队通过汉冶萍公司的债务链条,将大冶铁矿变为其钢铁工业的“海外原料基地”,累计从大冶铁矿掠走1550.8万吨铁矿石,占1893—1945年总产量的74%。而在大冶掠夺的大部分铁矿,直接运往日本八幡制铁所制造杀人的武器,军舰、坦克、枪支、刺刀,转过头来用于杀戮中国人。
夺中国之铁,溅中国人之血。何其悲惨?1945年日本投降后,矿工们愤怒地拆除日军碉堡,在矿渣堆上竖起了“永记国耻”纪念碑。
然而,山里的溪水载不走那些伤痛。
大冶的水,不再洁净了。
四
新中国成立以后的1955年,大冶铁矿重建,成为武钢原料基地,为铸起中国钢铁脊梁,大量的矿石源源不断地输送到武钢,在那里化为铁水,化为坚钢。但这片河湖交叉之地,居然没有水可喝了。
历史的伤痛是那样的深,被污染的水沉疴已久。
21世纪初,大冶市作为湖北省重要的工矿城市,用水成为最大的难题。虽然河流就在身边,但细碎的铁屑沉积在水底,又漫进港汊,在水草根部结成铁壳,芦苇叶片上总像是蒙着一层洗不净的褐灰。青山不再,河岸边郁郁葱葱的森林已经消失,飞鸟走兽也都早已远走他乡,另择良居。雨水冲刷着毫无遮拦的山坡,将更多的泥沙碎矿带入河道,流水带着大风都吹不散的矿石腥气。检测显示,大冶湖的沉积物砷含量竟高达266mg/kg,远超未受污染湖泊的数十倍。鱼类在这里难以生存,从66种锐减至27种。
孩子们被严格禁止在湖边戏水。
那是一种什么样的情形呢?从前,这里的人们主要以大冶湖作为水源,后来不得不改饮井水,但地下水位不断下降,水井也逐渐干涸。后来到了夏季,只能靠政府派洒水车送水。有那么些年,大冶不得不向黄石市“买水喝”,但黄石市自来水公司转供的长江水,日供能力仅5万吨,远远满足不了大冶城乡的需求。
大冶干渴。
今年夏季,我们来到大冶,听到从前缺水的介绍,但眼前看到的却是青山绿水,与生态恶化的描述截然不同,而且饮用的水清甜洁净,便迫不及待地问,如今饮用的水是从哪来的呢?
引来的。大冶人也迫不及待地回答说,从阳新那边引来的。
原来,在水源窘迫的2015年春,一群“劲牌”人铺开了引水的蓝图。领头者叫吴少勋,他1956年出生于大冶一个农村家庭,18岁参军入伍,在部队熔炉六年时光里,磨砺出坚韧踏实、不偷懒、肯钻研的品格。从部队转业回到大冶后,他从纱厂到酒厂,当了多年工人,也掌握了好些技能。1987年,他接手濒临破产的酒厂,凭着一股子钻研劲儿,踏遍湘鄂赣的深山,在南方民间药材泡酒的习俗中得到了启发,创出了“中国劲酒”的响亮品牌。
“劲酒虽好,可不要贪杯哟”,这句令人喜爱的广告语,成为几代人的集体记忆,也奠定了劲牌健康企业的底色。
为寻找符合“四季长流、百公里无污染源”的酿酒水源,劲牌选址小组曾踏遍湘鄂赣三省交界的崇山峻岭,最终在阳新县王英水库(又名仙岛湖)旁,发现了从天然溶洞里涌出的双龙泉,恰如大自然为酿酒人准备的玉液琼浆。2015年大冶遭遇罕见干旱,缺水的情况益发严重,吴少勋带着矿泉水瓶走遍城乡,瓶中浑浊的水样与双龙泉水的清澈形成刺目对比,“酿酒需好水,百姓更需好水”,他要把好水引进千万百姓家。
从仙岛湖起步,投资9亿元、日均供水20万吨的阳新引水工程在劲牌人的努力下得以开工,水管如银色的绸带,顺着山势向西北延伸。凿岩机穿透岩壁,隧洞每推进一米,引水的希望就多了一层。跨过丘陵的褶皱,穿过稻田的绿意,避开村落的屋舍,2017年1月,第一股清水顺着管道流进了大冶水厂。这股来自双龙泉的一级饮用水,从此顺着管网流向千万户街巷人家,带着青山间的凉意,也带着劲牌公司饮水思源,回报社会的情意。
经过山体过滤与管道净化双重屏障的泉水,水质经检测竟比原水更优,不仅让酒厂车间清水盈盈,更让大冶百万居民从此喝上了清甜的水。
五
听了“引水”的故事,不由对劲牌这个从地方小厂成长为产品远销30多个国家和地区的健康企业心生敬意。领头人吴少勋曾先后获“全国五一劳动奖章”“全国优秀共产党员”等称号,从乡村振兴到灾害救助,从中药种植基地到社区养老中心,这家以酒起家的企业,把社会责任酿成了事业的底色。截至2024年,劲牌的公益捐赠已达 37.21亿元,四次获得“中华慈善奖”。
中华大地上,从来就有的慷慨大义,友好相助,在硬朗的大冶自成风尚。
恰是七月艳阳,我站在一条绿树拥偎的小河旁,河堤草坪上盛开的小花构成了“生态优先”的醒目大字。只见河里的水不再泛黄,曾经的污水口被石块与草木封堵,茂密的芦苇丛中,不时有成群的水鸟飞起,鸟儿的翅尖掠过湖面,牵起细碎的涟漪。埋在地下的管网里流淌着涓涓泉水,乡村的压水井成了怀念乡愁的打卡点,田地里的禾苗翠生生的。大冶湖通过“以渔治水”,生态得以修复,鱼儿种类恢复至66种。
大冶的引水,引来的不仅是清泉,还引来了爱和生命的美好。
矿山人曾一年年地用蛇皮袋背着泥土上山,在被遗弃的硬岩废石场上种下耐旱的刺槐。石头缝隙里扎根的树木,十年后连成万亩槐花林,每年四月,雪白的花瓣落在曾经的矿渣上,形成石头上开花的奇观,也成为亚洲最大硬岩复垦基地。铜绿山古铜矿遗址馆以沉浸式展陈,再现古代矿冶智慧。曾经昏天黑地的工业区,转型为黄石国家矿山公园,市民们在这里散步健身,唱歌跳舞。水轮遗址旁立着生态监测牌,孩子们在昔日的废石场上奔跑,他们脚下的每一块石头都可能带着铁火的记忆,传递给奔跑中的孩子。
那坑壁上的刺槐林,在灰黑色的岩石间,绿色的枝叶倔强地伸展着。当年矿工的后代成了护林人,说起跟前辈们一起种树仍感慨不已,这些树是种在石头缝里的,每一棵都要先凿出半米深的坑,填上土,再浇上几十桶水,活下来真不容易。但如今,刺槐林给山体披上了绿装,风一吹,树叶沙沙直响,千年前的“青山场院”仿佛就在这树叶的低语中,被真切地唤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