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徐鲁
一
秋风里，大片大片、层层叠叠的洁白芦花，沿着开阔的长江两岸，一直绽放到看不见边际的远山脚下。透过芦花与硝烟，依然可以看见金黄的稻田和在田野上劳作的农民，以及炊烟升起的村庄……
江声浩荡。开阔的江面上，中山舰正在破浪前行……
新一代舰长、43岁的萨师俊，脖子上挂着望远镜，从船舷边走过来。一位见习生见到他，连忙立正、敬礼：“舰长，您好！”
“年轻人，你刚才一个人站在那里观看什么？”
“报告舰长，我在欣赏两岸的秋色，这里真是太美了！”
萨师俊也抬眼望着两岸，感慨地说：“是啊，确实非常美啊！长江是我们的母亲河，养育着两岸广袤的大地和淳朴的百姓，只可惜，这么美丽的土地，却遭到了东洋鬼子们铁蹄的践踏！”
见习生说：“可是我们有信心，有决心，和东洋鬼子血战到底，誓死保卫我们的百姓，保卫祖国的大好河山！再说了，我们有自己的军舰，我们随时可以迎战日本侵略者！”
萨师俊满意地说：“你说得非常好，年轻人，我们有自己的军舰！当然，更重要的是，我们有必胜的信念！听你口音，有些熟悉，你老家哪里？”
见习生回答说：“报告舰长，鄙乡是山东蓬莱。”
“山东蓬莱？哦，那可是个‘仙乡’啊！明代抗倭名将戚继光将军，就是山东蓬莱人。小伙子，读过戚继光将军的诗吗？”
“报告舰长，不瞒您说，我非常喜欢戚继光的诗——‘江潭独抱孤臣节，身世何须渔父谋。’”
“‘……一片丹心风浪里，心怀击楫敢忘忧。’”萨师俊接着念诵道。见习生又说：“我还记得他的一首《马上作》：‘南北驱驰报主情，江花边月笑平生。’”
萨师俊接着也念诵了出来：“‘……一年三百六十日，多是横戈马上行。’很好，等我们赶走了日本侵略者，天下太平了，我们一起去你的家乡蓬莱，拜谒这位了不起的抗倭名将和戎马诗人！”
见习生一听，兴奋地说：“那太好了，萨舰长，我们一言为定！”
大江滔滔。洁白的芦花在两岸怒放、飞舞，江南江北的大好河山尽收眼底……
二
这一年萨师俊舰长只有43岁。他是烟台海军学校毕业的高材生。好像是命运的有意安排，当年在日本长崎订购这艘军舰的北洋政府海军大臣萨镇冰，正是他的叔祖父。萨镇冰早年作为北洋水师的副将参加过甲午海战，后来还担任过吴淞炮台总台官和北洋水师提督。
中山舰最初的名字叫“永丰舰”，取羽毛丰满之意。当年，萨镇冰把崭新的永丰舰从日本长崎接回到吴淞口后，正式编入北洋政府海军第一舰队服役。一代名舰波澜壮阔的航程，从此开始了……
此刻，站在船舷边，望着两岸的景色依依闪过，萨师俊的脑海里，回闪着这样的一幕：
茫茫的大海上，一道炽亮的闪电划破了黑沉沉的天空。电闪雷鸣之下，以永丰舰为首的一支军舰编队，在大海上浩浩荡荡地迎风破浪、昂首前行。
风雨交加的夜晚，大雨倾盆的前甲板上，站满了群情激昂的海军将士们。孙中山挥动着有力的手臂，正在发表演讲：
“……自从我中华民国拥有了正式的海军那天起，诸位想必也都同时开始了各自的军旅生涯。大家都明白一个道理：海军是离不开水的，那么好吧，今天这漫天的惊雷，这倾盆的大雨，就是欢迎我海军将士们南下护国的最隆重的仪式！”
话音刚落，一阵电闪雷鸣，把整个甲板照得炽亮。巍然屹立在暴雨中的海军将士们振臂高呼：“坚决拥护孙先生！誓死护国到底！”孙中山继续说道：“……我中华民族的历史，从来就是风风雨雨的历史，多少年来，外国列强对我中华版图虎视眈眈、得寸进尺！而以袁世凯为首的军阀奸贼们却倒行逆施，对外卖国求荣，对内复辟帝制，愚弄人民，妄图把我中华民族重新拖回残酷和黑暗的封建专制时代！你们说，我们能够答应吗？”
从整支舰队的每一个甲板上，都同时传来整齐而激昂的口号声：“拥护孙先生！誓死护国到底！”“护国到底！护法到底！”
沉沉黑夜，茫茫大海。舰队在大风雨中昂然前行……
从1917年（民国六年）的讨袁护法战争，到1922年（民国十一年）讨伐粤军总司令陈炯明在广州的叛乱，永丰舰先后在南海水域、潮汕一带和琼州海峡上，有如一只浴火的凤凰，经历了无数次炮火的洗礼，屡建奇功。就在1922年这年，为讨伐陈炯明叛军，孙中山化装后登上永丰舰，在舰上与全体官兵浴血奋战55天，直至取得胜利，安全脱险……1925年（民国十四年），为纪念积劳成疾、不幸逝世的孙中山，永丰舰正式改名为中山舰。
如今，这艘有着光荣履历的英雄之舰，又传到了萨镇冰的孙辈手上，这其中莫非有某种因果联系？
1938年，是一个屈辱的年份，也是中华民族子子孙孙永难忘记的年份。这一年，日本军队在华北长驱直入，北京、天津、徐州、上海，相继沦陷。紧接着，大武汉也成了日军进攻的目标，危在旦夕。“保卫大武汉！”“沉睡了十年的武汉苏醒了！”这些响亮的口号，醒目地印在当时所有进步的报纸头条。旋律激昂的《保卫大武汉》的歌声，响彻了中国的天空。这年十月，中山舰奉命从岳阳城下开赴长江金口水域布防巡弋，参与大武汉保卫战。
大敌当前，山雨欲来。中山舰担负的是从湖北嘉鱼、新堤至武昌县金口镇长江江面和两岸要塞的警戒与运输任务……
三
这天，萨师俊接到命令，为了加强武汉外围陆地防空火力和长江两岸要塞工事，海军司令部命令中山舰拆下主、副三门大炮，安装到江岸的要塞工事上。
为顾全大局，萨师俊舰长服从了海军司令部的命令，带领船舰上的士兵忍痛拆炮。不料，正是这道命令，为中山舰日后作战失利埋下了隐患。
一位枪炮手含泪恳求萨师俊：“舰长，我们不能再拆了！拆了舰上的主、副三门大炮，就等于打掉了中山舰的三颗门牙！”
萨师俊忍痛说：“你说得很对，可是，眼下这两岸的要塞火力薄弱，空空如也，形同虚设，唇亡齿寒啊！不过你们要相信，拆下舰上的大炮安装在陆地要塞上，也是为了抗战。再说了，拆了阿式105毫米炮和马式重磅炮，我们不是还有五门火炮吗？大家不要担心，没有了门牙，只要弟兄们齐心协力，照样可以把敌人咬碎、嚼烂！”
这时候，在日军空军的作战指挥部里，一名空军军官面前，正摊开了数张中山舰的全景照片，他面目狰狞地说：“不错，我们要寻找的就是这艘舰艇！多么完美的军舰啊，这可是三菱公司当年最为得意的杰作之一，可惜的是，它就要在我们的手上变成一堆废铁了！”
日军轰炸大队的一名队长脸色冷峻地报告说：“将军，我们查过有关资料，这艘军舰上装有阿式105毫米炮一门，47毫米炮四门，马式重磅炮两门……”
日军军官笑着：“你的资料已经过时了！据陆军作战部最新的侦察情报，中山舰已于近日拆除了主、副大炮，用这些大炮支援他们的陆战部队去了，现在正是你们出击的最佳时机！”
不久，在日军的临时机场上，满脸显露着骄横之色的轰炸队长和轰炸行动组成员，列队在一排即将起飞的轰炸机前。他们同时掏出写着“必胜之师”日文字样的白布条，狠狠地勒在各自的额头上，登上各自的轰炸机。一架架轰炸机的天窗被用力地拉上，接着，一架架轰炸机联袂起飞，飞速而去……
轰炸机穿过云层，快速地向长江边飞来。一片片田野、芦花、村庄迅速掠过。长江岸边，几位正在劳作的农民，惊恐地看着飞机这么低矮地飞掠而过。
四
此时，中山舰上警报大作。信号兵大喊着：“发现两架敌机！”萨师俊在舰长指挥室里紧盯着前方：“火炮准备！高射机枪准备！”
江面上，两架敌机越来越近，一瞬间就飞到了中山舰上空。火炮和高射机枪一阵扫射。敌机一阵阵低空盘旋。两架敌机甩下一串炸弹后迅速飞去。炸弹在江面上掀起巨大的水柱……
江岸上，目睹了此景的农民欢呼着说：“看，小日本鬼子的飞机逃跑了。”“这群强盗，原来也害怕咱们的军舰啊！”
萨师俊站在军舰前甲板上，用望远镜瞭望着远处，对身边的将士们命令道：“各单位注意！这只是日军的两架侦察机，轰炸机编队很可能就在后面。迅速进入战斗状态！”
果然，这时候，日军队长在驾驶舱里对着报话器下达命令：“按照预定方案编队，目标：正前方江面上的中国军舰，全队超低空飞翔！速战速决！”
六架轰炸机迅速变换了编队方式，飞速划过天空，俯冲而去。轰炸机投下的一个个巨大的黑影掠过洁白的芦花丛中，如同快速飞过的飓风。大片大片的芦花被吹折了，一群正在芦花丛中寻觅食物的白鹭被惊起，白鹭张开洁白的翅羽飞向了天边。
在中山舰甲板上，萨师俊舰长站在一门大炮前，目光紧盯着前方，对身旁的那个见习生说：“不要怕，年轻人！去，把我的双筒猎枪也拿出来，装满子弹！所有的武器都要派上用场！”
不一会儿，天空中隐隐传来飞机轰鸣声。六架敌机摆成左右进攻的阵势，直冲着中山舰而来。紧接着，一枚枚重磅炸弹投向了中山舰。江面上腾起冲天浓烟和巨大的水柱。这时候，中山舰上的火炮、机枪一齐开了火，交叉火力形成的弹花，在天空不断地炸开。敌机一次次俯冲袭击，重磅炸弹一次次命中舰体，一个又一个炮手、士兵在爆炸中牺牲，军舰上浓烟滚滚，火光冲天……
就在此时，日军的一架轰炸机上又丢下一枚致命的炸弹，炸弹长驱直入，击中了中山舰的水下船身。炸弹开花，船体被撕开一个大豁口。随着军舰一阵剧烈的摇晃，巨大的水流冲进舱内。几位士兵迅速用自己的身体去堵豁口，但巨大的水流把士兵冲开了……
在前甲板指挥台上，萨舰长指挥着高射机枪手说：“一架一架地给我咬住，打！”高射机枪对着天空喷出火舌，一架日机被射中，带着长长的黑烟栽入江中。
“好样的！就这样一架一架地狠狠地打！”萨师俊话音刚落，突然，又一枚炮弹落下来……“小心！”萨舰长忙把枪炮上士往旁边一推，炸弹在他身边爆炸了，他的一条腿被炸断了！
“舰长，您的腿！”枪炮上士和见习生等赶紧去搀扶舰长。萨舰长两眼怒睁，一把抓住见习生手上拿着的双筒猎枪：“不要管我！快盯住敌机！”这时，又一架轰炸机再一次朝着中山舰超低空飞翔而来。从驾驶室里，几乎可以看清军舰上的一切。
萨舰长用双筒猎枪追踪和瞄准了这架飞机的机舱。“好久没有打猎了，今天让你尝尝老子的枪法！”就在飞机再一次俯冲的一瞬间，双筒猎枪射出了一串愤怒的子弹！子弹穿过玻璃，射中机舱里的驾驶员，轰炸机摇摇晃晃着一头栽进江中，在水中爆炸了，被分解的机身和巨大的水柱、火柱冲天而起。剩下的四架敌机，迅速地向西北方向爬高，溜走了……
敌机暂时飞走了。浓烟滚滚的军舰上，一些头缠绷带的士兵围绕在舰长身边。副舰长向萨舰长报告说：“右舷船壳受到重创，出现一个纵横两米的十字形豁口；锅炉舱、上甲板左舷、驾驶台左侧等，也严重受创！最糟糕的是，有枚炮弹从后甲板穿进，从船底穿出，打了个‘对穿’，江水正在大量涌入舰内……”
萨舰长的断腿已被殷红的鲜血染红了。他艰难地扶着一挺高射机枪站起来，命令说：“先组织人员堵住和排除江水，以免船体下沉。其余人员迅速检查武器，备足弹药，以防新一轮轰炸！”
那个见习生含着眼泪说：“萨舰长，您的腿……”萨舰长安慰他道：“不要难过，年轻人，你忘了戚继光将军是怎么说的了？‘万众一心兮泰山可撼，惟忠与义兮气冲斗牛……’”
见习生和全体将士都紧紧地围绕在舰长身边，齐声诵读：“……主将亲我兮胜如父母，干犯军法兮身不自由。号令明兮赏罚信，赴水火兮敢迟留？”
此刻，萨师俊和舰上所有的将士都紧抱着同一个信念：人在舰在！顶天立地的中国军人，誓与祖国的大好河山同在，一定要战斗到最后一兵一卒！
五
这时，信号兵大声报告说：“敌机又来了！”
云层中，四架轰炸机再次返回。日军轰炸队长眼里露着骄横与凶狠，下达了命令：“继续超低空飞翔！瞄准目标，炸沉中山舰！”四架敌机同时俯冲而来。
“轰”的一声，又一颗炸弹击中舰尾。锅炉舱中弹了。失去动力的中山舰一阵剧烈的摇晃，失去平衡，渐渐向左倾斜。舰上所有的火炮、机枪都在开火，弹花在空中不断地飞溅、炸开，炮手瞄准敌机，射出一串串炮弹。一架敌机中了炮弹，拖着长长的黑烟，朝着岸边冲去，一头栽进了岸边的芦花丛中，爆炸起火。芦花丛顿时成了一片火海……
这时候，渐渐失去动力的中山舰，正在随着江水往下漂游着，眼看着快要到达金口段的一处沙洲——铁板洲了。一眼看去，这块沙洲把长江金口段分成了南北两个航道。中山舰的舰体倾斜越来越严重，左边甲板已浸入江水。
萨舰长看了看江面情势，命令副舰长说：“南边航道靠近金口镇，为避免伤及无辜，我们得选择走北边的航道。”副舰长沉痛地说：“翼仲兄，舰上几乎所有的救生舢板都被炸成了碎片，只剩下一艘舢板可以勉强下水，您和几位重伤员马上离舰登岸吧！这里交给我！”
“不，请你即刻安排那些重伤员迅速离舰！对了，那个见习生，他还是个娃娃兵呢。不要迟疑！我是一舰之长，理应与此舰共存亡！”萨师俊坚定地说道。副舰长还想劝阻他，萨师俊道：“没有时间再争执了，执行我的命令！我不会离开中山舰半步的！”说着，他又艰难地抱起了一挺高射机枪，瞄准，射击，一串子弹排空而去……又一架敌机被机枪射中，敌机拖着长长的浓烟，折戟沉江了。
浓烟滚滚、火光冲天的江面上，一艘小舢板渐渐驶离正在严重倾斜和下沉的中山舰。小舢板艰难地穿过火红的江水和浓烟，坐在小舢板上的重伤兵和那个见习生，都含着眼泪，依依地望着正在炮火中缓缓下沉的中山舰……
大火熊熊的中山舰上，敌机又投出数枚炸弹。副舰长不幸殉难了。几乎所有的炮都被炸毁了。萨师俊满脸鲜血，从烟火中再一次艰难地站起来。他用受伤的手臂抓住了一挺机枪，一个拖着断腿的士兵缓缓地爬过来，又一个士兵爬过来，几名士兵叠在一起，用身体做了机枪的支架。萨舰长用尚能活动的那只手臂拉开了枪栓。一双血红的眼睛瞄准了正在俯冲过来的敌机，一排子弹排空而去……敌机被打中，在空中摇晃着，翻滚着。被击中的敌机又撞上了另一架飞速而来的飞机，两架飞机在低空中相互撞成了碎片。
这时候，宽阔的江面被火光、血水映照得通红通红的。中山舰舰首朝上，正在缓缓地下沉着……
这一刻，是1938年10月24日午后3时50分。萨师俊舰长和坚持战斗到最后一刻的24名中山舰将士，全部壮烈殉国。
英勇的中山舰也终因受创过重，沉入了金口龙床矶江底，结束了它26年轰轰烈烈的壮丽航程。中山舰沉没两天后，武汉三镇沦陷。中华民族的全民抗战，进入了更加严酷的阶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