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5年07月10日

草木的时空长歌

□ 郭啸文

细密的雨丝斜斜划过车窗,将远处的山峦晕染成水墨长卷。这场意料之外的雨,反倒为即将开启的“三峡植物园”之行增添了几分诗意。

跨过植物园大门,仿佛踏入另一个时空:现代文明的喧嚣被隔绝在外,取而代之的是自然谱写的古老乐章。那些静静生长的植物,或枝繁叶茂,或含苞待放,“百般红紫斗芳菲”,在这里,每一片叶子都是自然的诗行,每一朵花都是季节的韵脚。

最先抢镜的是月季与三角梅交织的花海。

放眼望,大红的月季奔放狂野,层层叠叠的花瓣像极了少年人永不熄灭的热血,连花蕊都泛着金红的光晕,让人想起那些在青春岁月里横冲直撞的梦想;明黄的三角梅簇拥成团,薄如蝉翼的花瓣在阳光下流转着丝绸般光泽,恰似人生高光时刻的璀璨;粉白的茶香月季低垂着头,花瓣边缘泛着淡淡的胭脂色,宛如少女藏在心底的羞涩心事,风过时轻轻颤动,撩拨着记忆深处最柔软的角落;最惊艳的当属深紫色藤本月季,天鹅绒般厚实的花瓣在风中起伏,每一次摇摆都像是在挣脱束缚,让人忍不住想起那些对自由与远方的炽热渴望:原来植物盛放的姿态,竟与人类心底的情感如此相似。

沿着条石小径深入月季园,几株足有半人高的白色树状月季赫然挺立。粗壮虬结的枝干上,岁月雕刻的纹路如同老人布满皱纹的手掌,而顶端擎托着的巨型花朵却如羊脂玉雕琢的艺术品,花瓣边缘微微翻卷,像极了前行少女绚烂的裙摆。风起时,花朵摇晃的簌簌声混着清甜的香气漫过来,恍惚间竟觉得那不是花香,而是儿时母亲发间若有若无的皂角味。俯身细看,花瓣上的雨滴在阳光下折射出七彩光晕,宛如悬浮的微型棱镜,将春光揉碎成星星点点的绚烂,又仿佛封存着整个春天的秘密:那些蛰伏的期待、破土的勇气、盛放的炽热……指尖不经意间触碰到微凉的水珠,它便顺着纹路滑落,打湿了掌心,恍惚间竟分不清,这湿润的触感,是来自花瓣上的雨水,还是记忆深处悄然漫溢的纯真岁月。

牡丹园里已无牡丹花。花期已过,眼前是一片郁郁葱葱的绿叶。正在惋惜时,看到了一位鬓角斑白的园艺师傅。他戴着草帽,手持修枝剪,正专注地修剪着牡丹的残枝,每一个动作都轻柔而精准,仿佛在安抚一位沉睡的老友,生怕惊扰了它的美梦。“牡丹看似娇贵,实则生命力极强。”老师傅直起腰,擦了擦额头上的汗珠,“你看这些果实,再过些日子就能播种了。”顺着他的手势望去,枝丫间挂满了椭圆形的果实,表皮粗糙,泛着深褐色的光泽,里面包裹着孕育新生命的种子。这让我想起每个人都曾经有过的低谷期,就像牡丹等待来年绽放的过程,看似沉寂,实则在积蓄力量,而老师傅对牡丹的呵护,又何尝不是人类对生命的温柔守望?

时序告诉我,暮春的风裹着细碎阳光掠过枝丫时,那片红色玉兰园便醒了。

殷红的花瓣原是造物主遗落的朱砂盏,盏沿凝着未干的胭脂色,连新抽的枝芽都被染得微醺,是那种带着温度的绛红,像冬日里暖炉上煨着的蜜酒,将残留的春寒烘成枝头薄纱似的雾。

千朵万朵的红玉兰在虬曲的枝丫间攀附生长,各自演绎着生命的韵律。最顶端的花苞还裹着青灰色的襁褓,尖儿上却已洇开淡淡霞色,像待字闺中的少女隔着屏风偷抹胭脂;中间那几簇半开的,瓣尖微卷如美人轻抬的眼睫,鹅黄花蕊从绛红的帷幔里探出来,像是琵琶弦上落了片火烧云;开得最盛的几枝索性将花瓣舒展成天鹅的羽翼,在风里轻轻振翅,连脉络里流淌的阳光都被染成琥珀色,透过薄如蝉翼的花瓣,能看见光影在背面织出的细碎金网。

这些花儿从不是独自绽放的。高枝上的花将影子投在低处的花瓣上,像是母亲温柔的手掌,新生的花苞依偎着开过的花托,仿佛在聆听岁月的私语。就连飘落的花瓣都带着优雅的弧线,某片正打着旋儿的花瓣掠过我的肩头,触面时竟有绸缎般的凉滑,随后轻轻覆在刚冒头的三叶草上,给嫩绿的叶尖缀了顶绯色的冠。树下的蒲公英悄悄扬起白色绒伞,却被一片落红牵住了衣角,于是金黄的花蕊与绛红的瓣边挨在一起,竟比画家调色盘上的配色还要和谐。

俯身拾起一片完整的花瓣,指尖触到那薄得几乎透明的边缘,忽然明白它们为何落得如此从容:每片花瓣的脉络里都刻着阳光的密码,每道褶皱里都藏着春风的絮语;它们知道,自己的凋零是给新叶腾出攀缘的空间,飘落的姿态是写给泥土的情诗;当最后一片花瓣吻向大地时,枝头已冒出米粒大的新绿,像星星落在绛红的夜空里,预示着下一场盛放的轮回。

站在花树下,听着花瓣与风的私语,忽然懂得世间万物原是如此紧密相扣。就像这些红玉兰,开时彼此成就风光,落时互为滋养的源泉。人与人之间,又何尝不是在目光交错中点亮彼此的星光?当我们学会像看花般凝视他人,用包容的心态接纳不同的盛放姿态,用欣赏的目光读懂草木的语言,便会发现每一次相遇都是生命的馈赠。生如红玉兰,不必执着于花期长短,重要的是在属于自己的季节里,既懂得舒展花瓣拥抱阳光,也愿意低下枝头倾听泥土的声音,在共生的脉络里,在互助的年轮中,让每一次绽放都成为照亮世界的星火,让每一次凋零都化作滋养未来的春泥。这或许就是生命最动人的韵律,在和谐的交响中,我们终将遇见比天空更辽阔的彼此相连的心灵天地。

一株经年马褂木静静伫立在小径尽头,成为这场植物盛宴的点睛之笔。树干上,粗糙如龟甲的树皮记载着亿万年风霜,椭圆形的叶片在风中如同古代将士翻飞的战袍。顶端明黄色的花朵呈杯状,中央紫红色的花蕊似凝固的火焰,让人不禁遥想,千年前它是否也曾在皇家园林里,见证过某位帝王凝视江山时的豪情?指尖抚过树皮沟壑,粗糙的纹理如同岁月镌刻的浮雕,凹凸间尽是风雨侵蚀的印记。那凸起的褶皱蜿蜒如盘根错节的河流,凹陷的纹路则似凝固的闪电,将几十年的霜雪严寒都化作这身沧桑的铠甲;当指腹缓缓摩挲过凸起的树瘤,竟像是触碰到一只布满老茧的手掌:同样布满纵横交错的纹路,同样在岁月磨砺中变得厚实坚硬,同样以静默的姿态抵御着时光的洪流,那些深浅不一的沟壑里,或许藏着冰川世纪的凛冽,藏着王朝更迭的烟尘。如今,它们依然以挺拔的姿态,沉默却坚韧地守护着生命的尊严,在四季轮回中续写着永不言弃的顽强与不屈。

这场与花、草、木的凝望,不仅让我领略了植物世界的瑰丽多姿,更让我读懂了生命的真谛。那些绽放的花朵、沧桑的古树、孕育希望的种子,都在与人类进行着一场跨越时空的情感对话。它们或是唤起我们对过往的怀念,或是点燃内心的希望,又或是教会我们坚韧与等待。我忽然意识到,人类文明何尝不是一片特殊的“植物园”?我们在各自的土壤里扎根生长,有人如古树般坚守故土,将岁月沉淀成智慧;有人似移植的牡丹,在陌生的环境中寻找新生的可能。而那些与草木共鸣的瞬间,恰似照进生命的光,让我们在忙碌的追逐中,得以窥见存在的本质。

或许,人与植物的羁绊早已刻进文明的基因。远古的先民观察草木荣枯以定四时,文人墨客借松竹梅兰寄寓品格,现代科研者用智慧帮助植物跨越地理的藩篱。这种跨越时空的互动,实则是生命对生命的凝视:我们在植物身上看到了时光的刻度、自然的法则,也照见了自己的影子。

突然想起那位园艺师傅修剪牡丹时专注的眼神。原来生命的传承,从来不是孤勇者的独白,而是一场跨越时空的接力。植物以年轮记录光阴,人类用记忆延续感动,在这片永恒的土地上,我们都是彼此的见证者与守护者。

这场与草木的对话,终将化作心灵深处的回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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