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5年05月26日

奔跑的院士

报告文学

□ 包东喜

一个画工精妙的瓷器笔筒,摆在桌案显眼处,画幅环绕,描绘着“后稷教民稼穑于稷山”的古老故事。

后稷,古代农业之神。他身穿葛布长衫,教授农人们下种、锄苗、收割……画中人物,栩栩如生。

他们仿佛跨越时空,与屋子的主人无声对话,共同畅叙“豆多籽实”,国阜民丰。

这屋子的主人,是今年64岁的中国农业科学院油料作物研究所研究员、中国工程院院士李培武。

“我一辈子就是跟土地、跟粮油质量安全、跟ARC生物耦合技术打交道帮助农民增收!”4月3日,李培武院士向笔者深情讲述,他的眼神从后稷的画幅收回,眺望着地图上祖国22省份超百万亩的片片田块。

40多年来,他用农业科技帮助亿万农民增收,为祖国油瓶子安全殚精竭虑,无怨无悔。

像“验孕棒”一样检测生物毒素

李培武生来似乎就与一种看不见的敌人结下了不解之缘。在他出生的前一年,人类第一次揪住了那个隐匿在霉斑里的杀手——黄曲霉毒素。

“这是迄今发现毒性最大、致癌力最强的真菌毒素。其污染阻控是一道世界性难题。”李培武笑言,自己与黄曲霉毒素“杠了”一辈子。

花生和大豆同属豆科植物,易受黄曲霉毒素污染。它像幽灵般潜伏在花生、大豆、玉米、大米等粮油食品里,只需极微量,便能将健康的细胞推向癌变的深渊。

大豆、花生是我国重要的粮、油、饲兼用作物,约占食用油市场56%,提升其产能是国家重大战略需求。

事关14亿人民的油瓶子安全和生命健康,身为农业科研人员当何为?李培武迎难而上,与它斗了一辈子。

最初,检测黄曲霉毒素是件极麻烦的事。科学家们穿着白大褂,在实验室里摆弄昂贵的仪器,像侦探一样小心翼翼地搜寻毒素的蛛丝马迹。可农民等不起,加工企业等不起……

于是,李培武想:能不能像验孕棒一样,让毒素无处遁形?

十几年后,他的团队真的做出来了——一个小小的匣子,小拇指大小的试纸,田间地头现场一探,几分钟后,两道杠悄然浮现。红的,白的,像无声的判决书。农民们围着看,啧啧称奇:“这玩意儿,简直就像测血糖!”

催生神奇菌剂

找到毒素容易,可怎么消灭它?更进一步,能不能让土地自己学会抵抗?

李培武盯上了土壤里的另一群小生命——土壤微生物,根瘤本是花生、大豆等豆科作物的“天然氮肥厂”,可百年来,结瘤固氮增产的效果却总不尽如人意。

“既然在土壤中能固氮,能不能把黄曲霉毒素收拾了,顺便促进结瘤固氮,减肥增产?”李培武要一石二鸟。

“刚开始,我偷偷研究了很多年,担心这个课题太难,出不了成绩!”李培武也有和普通人一样的担忧。

实验室里,他和团队像调配魔法药水一样,筛选、组合、培养、优化……成千上万次的试验,无数次在田间尝试,参与的研究生走了一茬又一茬,终于,一种神奇的菌剂诞生了。他给它起了个名字:“ARC微生物菌剂”——A是黄曲霉和黄曲霉毒素——Aspergillus/Aflatoxin的首写字母,即防毒;R是指土壤中固氮根瘤菌—Rhizobium的首写字母,即固氮;“C”是Couple的首写字母,即耦合;共同衍生发明的技术称为“ARC生物耦合技术”。

“这不就是农业界的‘益生菌’嘛?”有人笑问。

李培武也笑:“对,咱们给土地‘调理肠胃’。”

趴在兰考田间搞科研

理论再美,终究要交给大地去检验。

百亩田、千亩方、万亩片,直到10万亩片。这种神奇菌剂在福建、广东、江西、湖南、湖北、河南、河北、辽宁、内蒙古、黑龙江等22省份融入土地。

福建的花生田里,老农蹲下身,拨开根须,原本常被黄曲霉侵蚀的荚果,如今饱满干净;东北的大豆田,往年运肥的卡车少见了,根瘤却比往年多了几倍。

七年,二十二省,百万亩土地——数字不会骗人。毒素少了,氮肥省了,产量却涨了。

秋季花生、黄豆要收割了!李培武兴奋地再次奔赴兰考。

9月的阳光像融化的金子,泼洒在兰考的大地上。

63岁的李培武又一次趴了下来,膝盖深深陷进泥土里。这个动作他做了四十年——从山东农学院的青葱学子,到如今鬓角染霜的院士。

“我从大三就开始下田,到毕业时,几乎看到了两轮花生、大豆、小麦的生长与收割周期!”他笑着说,“不下田,你怎么知道做什么研究,怎么帮助农民解决实际问题!学农的人就要把论文写在祖国的大地上!”

1986年,他从南京农业大学植物生理生化专业硕士毕业,进入油料所工作;相继前往丹麦、芬兰的知名农学院做访问学者;2007年又取得华中农业大学蔬菜学专业博士学位。2019年,他当选中国工程院院士。

“听,根瘤在唱歌呢。”他捧起一株花生苗,根须上缀满珍珠般的瘤粒。团队成员跟着蹲下身,顿时趴倒一片,像在进行庄严的仪式。老农们站在田埂上笑:“这些读书人,比俺们还会侍弄庄稼。”

他的长筒靴沾着五湖四海的泥土:江西湖南的红壤像朱砂,北大荒的黑土泛油光,眼前白城、新疆的盐碱地则结着霜花似的白痂。每年穿坏三双靴子,鞋柜里摆着半部中国土壤图鉴。护腰带勒在旧伤处——那是常年下田落下的病根。

记录本永远揣在兜里,纸页间夹着麦芒、花生根和不知名的野草标本。某页纸上潦草地记着:“2022.7.15,兰考,pH值7.9,根瘤数较去年增两成。”这样的本子堆起来,能高出一个山东汉子的个头。

如今,他的研究团队有百余人。但每年九月,实验室总要唱空城计。“都要下田去!”他挥着记录本赶人,“电脑里的数据能闻出花生香吗?”学生们笑着四散奔向田野,像一把把希望的种子撒向大地。

“每一块田的特性都不一样,必须要亲力亲为!”李培武说,“能在兰考的田间搞科研,我很欣慰!因为这里是焦裕禄精神的诞生地,也是桐花遍及的神圣土地,更是一片盐碱治理艰难之地,那里的花生农户增产增收更令人牵肠挂肚。”

“中,中,真中!”

每亩3公斤播撒ARC生物菌剂,带来根瘤一簇一簇,花生果大而密、白而净、口感好。

经过三年试验,兰考县考城镇往日盐碱地里长出的花生棵子爱死人。

从隔壁民权县百里外赶来的耄耋老人张兴隆,当了50年县花生协会会长,就没有看到过这么美滋滋的一幕。

一大早,他带着一群稍稍年轻的老人,披星戴月赶场,就是为了看一眼用了李院士的“神剂”产出的花生果。

以往,兰考县的盐碱地里,种出的花生个小、产量低,而且花生果斑点多,既没有看相又没有卖相,乡民们感觉种花生就像鸡肋一样。

摸一摸花生蔸子,密密麻麻的根瘤,籽实饱满的花生,老人嘴里连声说:“中,中,真中!”

李培武讲述花生一路繁花的故事:农民兄弟开始怀疑咱们是卖农药化肥的,从将信将疑的几十亩起步,逐年扩大,增产的效果让大伙越来越信任俺们,今(2024)年都出现十万亩连片种植了。

眼前,一望无垠的花生田,在黄河流域腹地绘出一幅暖意融融的丰收图画。

“这不仅是花生面积的扩大,更是广大农民兄弟对我们农业科技信任的加分。看到控菌、减毒、增产、增收,我跟你们一样高兴!”李培武挥了一把汗珠,向眼前的农民“合伙人”们道谢。

“我盼了50年,俺今天总算见到真神了!”瞅着空,花生会长一把拉住李培武的手,舍不得放下。

“你能到我们民权县去推广不?”“中!”院士与会长手拉着手,一番话,相约花生又一季。

突破139年来的世界难题

2024年国庆节之夜,一辆越野车在内蒙古的牧道上颠簸。

李培武的护腰带深深勒进腰椎,车灯照亮的路牌显示:距兴安盟还有217公里。手机突然震动,辽宁农科院院长再次发来消息:“繁星正亮,何不歇脚赏月?”他回复:“庄稼等不得月亮圆。”

内蒙古兴安盟扎赉特旗、科右前旗的10万亩ARC生物菌剂示范田,正等着他和国家大豆产业技术体系的专家们现场测产、检验成果。

车窗外,北斗七星垂得很低,像要坠进大豆田里。助手数着院士这半个月来的行程:7趟航班,12次高铁,3回拖拉机,里程表上的数字早已超过黄河的长度。

那段时间,湖北、河南、黑龙江、辽宁、内蒙古,丘陵、平原、盐碱地、草原……李培武奔走各地,时间几乎精确到了分钟。

每一天,他都沉浸在丰收的喜悦里,跟每一处遇到的农民一样。

4天后的北京,上午11时许,农业农村部的会议室突然闯进个“泥腿子教授”。李培武捧着两捆作物,根须上的泥土簌簌落在地面。一束花生绿叶下缀满白玉般的果实,另一束大豆的豆荚密集得像维吾尔姑娘的辫子。专家突然起身,手指惊奇地触碰根瘤:“这些……是自然长的?”

院士像农民兄弟一样,憨厚地笑着介绍,这是来自辽宁阜新10万亩大田的花生果实,它们能代表26年的最新成果了。

——499块大豆、花生试验示范大田里,实现了惊人的增产幅度,大田花生大豆的根瘤数增加3.7倍以上,固氮酶活增加4.8倍以上,同时毒控效果达63%以上。

他们脑海里一幅幅画面闪烁:1886年,德国学者首次发现豆科作物根瘤固氮,1888年发表豆科作物共生固氮著作;2024年,中国科学家在中华大地上种出“珍珠花生”。139年的农业史被重新排版——过去是欧美人的实验室数据,如今是中国田间摞起的丰收麻袋。

2025年3月31日,中关村论坛年会发布国家重大科技成果,“ARC生物耦合技术”成为唯一一项农业类科技成果,被公认为是农业类新质生产力的代表。

那天,李培武端坐会场第一排,打着红色的领带,那条红领带像面旗帜。看到他拍摄的视频成果展示,中国农科院负责人欣慰地笑了。

一壶土酒送“亲人”

一壶土酒搁在玻璃柜里,旁边摆着国家科学技术进步奖证书。

酒液泛着琥珀光,里头泡着几粒饱满的花生——这是湖北老马送来的“谢礼”。李培武每次打开柜门,酒香就混着泥土味飘出来。

李培武获得了很多荣誉,仅党和国家领导人接见他就达四次。

“再多的奖杯,不如农民的酒杯,来自田头的口碑!”李培武高兴时,也会抿几口酒。

湖北襄阳市襄州区金太阳土地种植专业合作社,在李培武团队帮助下,田间花生增产提质,果白果大口感好,一斤多卖三毛多……2023年春节前夕,理事长马理受合作社委托,把冒着浓浓酒香的土酒拎到院士面前当“津贴”。

“科学家同志,俺们来给你唱大戏喽!”那年清明前,也有五十多个泥腿子闯进油料所。他们像发现新大陆似的围着李培武,有个老汉甚至从兜里掏出把花生非要塞给他:“你尝尝,比去年的还香!”那时李培武刚从医院拔掉输液针,赶回来就地蹲在花坛边,给农民画根瘤示意图。

辽宁彰武的种植户老周,喜获丰收后专程给他打来电话:“李院士,咱现在卖花生能挺直腰杆啦!”

天南海北的农民都把他当亲人,他的“亲人”遍及天涯海角、大半个中国。

夜深人静时,他常拧开那壶土酒,倒上一小盅。酒盏里晃动着金黄的秋天,喝下去,满口都是大地的滋味。

如今,李培武依然在田间奔走,带着他的“验毒棒”和“魔法菌剂”。土地沉默,却用丰收回答他。

或许,科学家的浪漫,就是把论文写在大地上,让每一颗花生、每一粒豆子,都安全地走进千家万户的油瓶里。

--> 2025-05-26 5 5 湖北日报 content_315570.html 1 奔跑的院士 /enpproperty-->