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屈正修
四月天漫步在野外,入目的除了偶尔点缀的黑色屋舍,绿色的参天古树,余下的便是一片金黄。农田是黄色的,连山也是被染过的,层层叠叠,仿佛油画里用颜料堆积出来的美丽世界。我的故乡,就隐没在这层层叠叠的金黄里,跟无数个散落在山区里的普通村庄一样,炊烟袅袅升起,老牛闲耕田间,数株乌桕散立村头,是画里轻轻点染的几抹淡淡的笔痕。它的名字,叫亭子沟。
(一)
这是位于麻城木子店大山里的一个小村庄,名字怎么得来的,没有人能说得清楚。因为村子里既没有亭子,沟也不深,站在山头远远望去,白墙黛瓦的房子掩映在参天古树间,在晨间的雾气里若隐若现,叠成我梦里回也回不去的原乡。传说祖上因为避仇,带着屈氏族人和徐氏管家逃到这里的时候,就再也走不动了。随身携带的物资已快消耗殆尽,无奈只能在这里挖地开荒。谁知连续几场好雨,种下的禾秧茁壮,当年竟成大熟之年。于是在这里落地生根,渐渐聚集成了一个村落。
这故事的开头颇有运气成分,但我老家的土地确实肥沃,在这个只有几户人家的小山村,就能比旁边的几个村庄富足祥和。光绪乙未年间,东屈三修家谱,把我们这一支列于墩睦堂下,算是认祖归宗。屈氏小门小户,名人不多,除了清烈公屈原,还有一位是清代岭南三大家之首的屈大均。我记忆里的屈氏名人多与文化文艺相关,这也许是我少年时代热爱文艺的原因,这些来自远古血脉里的召唤,让我为自己的多愁善感找到了模糊却坚定的共鸣。
亭子沟上行两里就是张家山,张家山比我们塆子大,山更大,田也多。山上盛产杉木,这是造屋和做棺木必备的上好木材,所以张家山富人也多,他们的祠堂盖得精雅森然,颇具气象。亭子沟下行两里就是地形相对平坦的刘家塆,这里是周边村落的集市,有供销社、餐馆和饼子铺,里面的营业员都是拿工资的。他们的晚饭比我们吃得早,夏日黄昏里,他们穿着整洁的白衬衣在田埂上漫步的悠闲,是我们这些乡下少年羡慕不来的梦。亭子沟的右边是吕家沟,吕家沟里没有姓吕的,想必往昔有吕姓住过。这里以前是通往三河口的大路,传说太平军溃败前,曾在东山埋藏有大量的财宝,并且留下了“雨打瓜花落,三山夹两河”的寻宝暗语,吕家沟所处的位置完全与暗语吻合。曾有许多人前往吕家沟寻宝,少年的我也曾想去,只是山太大,我胆子又小,不敢一个人前往,只好让它成为一个小小的遗憾,淡淡地挂在儿时的记忆里。
据说,我故乡一带的小农经济,在太平军前后发展到了顶峰,彼时丝茶桐油、木梓油、茯苓等物输出南洋兴盛,乡人也多养蚕,植树,种茯苓。我的上代太公置有一些田产,还建成了一进四幢的大院落,屈氏得以耕读传家。尤其是我的祖父家振公,他励志向学的故事一直为族人津津乐道。他天分甚高,过目成诵,凭才学聘为县政府的文书。可惜天不假年,三十六岁就英年早逝,留下“让子女读书”的遗训。祖母汪老孺人带着四个未成年的孩子艰难度日,拼了全力让父亲读到了初中毕业。新中国成立后,父亲成为乡村教师,因他耿介的性格,文革期间被下放回乡劳动。好在回乡后第二年我出生了,作为当时家里唯一的男孩,我成了父亲苦闷人生中最大的慰藉。刚过四岁,父亲就在煤油灯下教我学习《幼学琼林》《龙文鞭影》和《古文观止》,似乎要在我的身上寄托他这个落魄书生的全部梦想。
(二)
山村里是没人刻意种花的。虽说映山红恣肆汪洋,桃花灼灼如霞,李花雪白,油菜金黄,但他们都顺着季节自由地起落。随着季节变换的还有一种野花,叫晚饭花。晚饭花又名胭脂花,农村里常见,大多野生。因为太过乡野,不入文人墨客的青眼,诗词里几乎花踪难觅。明代李之世有首咏胭脂花的诗:“山林有蔓卉,香色亦纤新。绾髻能增艳,和铅可点唇。空斋宁用此,聊藉缀苔茵。”算是此花难得的慰藉。而邻家妹妹将花瓣揉碎染红指甲,或者涂在脸上,迎着轻风微笑的样子,也给这首诗作了最好的注脚。
我少年时的房前屋后,就开满了密密麻麻的晚饭花,花期从三月初开到七月底。盛花时节,黄昏里和风吹送的暗香让我喜欢。我喜欢的还有落在花瓣上小小的五颜六色的蜻蜓,它们静静地吸吮着花香,悠闲地扇动着翅膀,看上去比别的蜻蜓美丽。而我这个乡村少年,也吹着山风,不经意间慢慢长大。
“采桑”是中国最刻骨铭心的文化符号之一,和晚饭花不同,桑树给中国记忆带来的是无数信手拈来的修辞和典故。但对于一个少年来说,桑树却让我最早懂得了稼穑的艰辛。从桑苗的培育嫁接,到养蚕时采叶的繁忙,再到冬季枝条的修剪,每一个环节都得小心翼翼,而养蚕的整个过程又是复杂而漫长。多年以后,当我读到张少愚那句“遍身罗绮者,不是养蚕人”时,不由肃然起敬。这位隐居于岷山白云溪的学者,是真正懂得深沉苦难中的大爱的。
乡下的桑树都亭亭如盖,高大条畅,到了春天,老枝上抽出的新叶金黄娇嫩。阳光软软地穿过枝条,懒懒地洒在地上,二三个着红衣的女子,提篮采摘新桑,几缕白云悠闲飘过,一曲溪水绕村而去,溪水上飘着几片嫩叶,那是轻风遗落的春色。这样的画面,不用修饰便已成为一首乐府诗。
蚕到了二眠三眠时,则要男人上树采叶,成担地挑回家。春天多雨,要在檐头堂前的空地上牵起绳索晾桑叶。湿漉漉的桑叶,先用毛巾一张张揩干,再用扇子扇干,不可让蚕吃到带有雨水的桑叶,否则蚕会痉挛不吐丝。小孩对蚕不可以说是虫,要称蚕宝宝。老鼠要吃蚕,所以蚕室内要养猫,蚕宝宝最怕被苍蝇蚊子叮,要挂帐子,蚕室的湿度要保持恒定,高了要开窗通风,低了要烧炭取暖,还要时时洒水,保持室内的相对湿度。特别是三眠之后,每隔一二时辰就要喂食,这个时辰养蚕人则要衣不解带。有时半夜桑叶吃光,我要和二姐拿着电筒到山坳里采桑叶,外面月黑风紧,我才七八岁,虽只是跟姐姐做伴,却也由此知晓了养蚕的辛苦。大眠过后,蚕已不再进食,这时就要对光照蚕头,见蚕的头部变得透明,就可以上蔟了。簇有很多种,一般都用松枝架簇,将熟蚕放置在簇具上,让其吐丝结茧,这个时候整个村庄弥漫着蚕的气息。春阳无声,村子里非常之静,人们的心思变得十分简洁,繁忙中透出一种娴静。等到家家开簇折茧,成堆的蚕茧皎洁如雪色,照得人们眼里心里明明亮,才算是完成了养蚕的整个流程。
外面的世界无论怎么风云飘荡,亭子沟大多时候总是波澜不惊。该养蚕时养蚕,该割谷时割谷,家家都有自留地,种出的蔬菜永远青翠欲滴。晚归的牧童牵着牛缓缓走过,身后是起伏的青山绿树,村中的女人蹲在水塘边的青石条上,在黄昏的余晖中捣衣闲话。几缕炊烟在屋前房后飘动,数声犬吠在空旷的田野间回响,五柳先生笔下的桃源,在这里已然穿越了千年。
有时候,明芳表叔从村头走过,挂着一杆猎枪。六爷爷就会喊:今夜不要打猎物了,表侄来段大鼓书吧。明芳表叔也不客气,坐在稻场中间的高凳上,八叔递上响板和书鼓。一杯浓茶清了嗓子,就唱起了他的开场白:“说书唱戏劝人方,三条大路走中央,善恶到头终有报,人间正道是沧桑……”他的鼓书多是武侠题材,英雄们总是智勇双全。我爱听明芳表叔绘声绘色地描述打斗场面,他能讲得出神入化,但总是在讲到激烈处,停下来且听下回分解。这时二婶温的老米酒和花生米定会准时奉上。几杯下肚,他满脸绯红,又开始边喝边唱。他的鼓书让我知道了这世间还有许多梦想,即使奸臣围绕在昏君周围,但总还有忠臣清官能明辨是非。当朝廷腐败时,总还有大侠劫富济贫,斩杀贪官和恶霸,让底层百姓还有盼头。
夏日纳凉对我来说是快乐的。大家早早地吃完晚饭,打谷场已经有人浇上了水,打扫得干干净净,用艾草和黄荆枝堆成的烟堆,发出淡淡的清香的烟,蚊子被驱赶得很远,大家都在自家的竹床上,摇着芭蕉扇聊天。月上中天的时候,八叔总会吹起竹笛,笛声嘹亮悠扬,直吹得山溪月色和笛声融为一体。
此时,母亲和二姐坐在煤油灯下纳鞋底,桌上的大壶薄荷茶,谁走过来都咕咚咚地喝一碗。萤火虫飘落庭前,闪闪烁烁掠过院角的晒衣竿,又高高飞过屋瓦而去。对面田畈的蛙鸣热闹,村边的小溪映衬着皎洁的月色。这样的夜色,伴着八叔的笛声吹出,直吹到多年后,住在钢筋水泥浇筑的高楼里我的回忆中。
(三)
我自小就喜欢晴天,觉得雨天总带给人愁绪。即使夏天的雨会带来彩虹,让我有短暂的喜悦,但我还是不喜欢雨天。乡下人的雨天也没闲着,刮苎麻、搓草绳、编草鞋,低沉的天空下,到处都是潮湿的泥腥味,让人感觉压抑。秋雨一来,残暑就退了,太阳给我们的又是另一番意思。但秋天到底还是晴天多,村口陌上的乌桕树慢慢全红了,染了半边的天际,树叶里还藏了小小的白色的桕子,如玉石般诱人,鸟雀跳跃其间,欢鸣绕耳。等到秋再深一些,村里栽种的柿子全熟了,这时树上的叶子已经掉光,旁逸斜出的枝条挂满了橙红的小灯笼,张扬在淡青色的天空下。剪一角屋檐,便可入画。秋天的故乡,山峦的苍翠青染依旧,南飞的一字雁阵依旧,捣衣的老妇踏阶浣洗依旧。唯有晚归的牧童抬起头,他们瞟过的目光,掠过十年后的高铁站,越过二十年后的飞机场,再回首时,山中的老屋可还依旧?
乡下的秋天总是忙碌的。满畈的稻子要割,压满枝头的板栗要打,地里的红苕要挖,还有黄豆芝麻要归仓。最难的是挑“谷草头”,稻谷是湿漉漉、沉甸甸的,一般都有一百六七十斤,要一口气担到打谷场上,十几里的山路中间不能停息。男人担着丰收的喜悦,也担着沉重的艰辛,这时父亲的肩头总要磨出新鲜的血茧。而秋天的节日,因为繁忙总是过得潦草,七月半既是祭祖,也要祭奠孤魂野鬼的。但在小孩子的印象中,节日时的各种仪式已然模糊,只有吃的记忆最深。要去刘家垸称肉,要用新鲜豆子磨豆腐,没钱称新鲜肉的,也要洗块腊肉来煮着吃。中秋要吃新鲜的板栗炖鸡,重阳节后天气开始转凉。农活也开始少了些,要接舅舅和出嫁的老姑娘来家小住,这个时候,也是小孩子们最兴奋的时候,因为家里有客人,一连几天的好饭好菜那是免不了的。
日子一滑就到了腊月,腊八节后,农事基本暂停。炸豆腐、打糍粑、剁肉糕、炒瓜子、炒花生、炒泡米成了每家每户的头等大事。虽说平时日子清贫,但年货一定是要置办的,这是来年的希望与寄托。腊月二十三,送灶君上天过年,便算是开始过年。直到正月十五,接灶君从天上回任,才算正式过完了年,新的一年重新开启。
除夕早晨吃团年饭,乡亲们都在争谁家的团年饭吃得比别家的早,这预示着明年春来早,走好运。团年饭后,父亲在厅堂内摆上书桌,给每家每户写春联,纸笔墨砚都是由父亲自备,以感谢大家一年来在劳动中对他的照拂。让我吃惊的是,他的春联总是信手拈来,而每副内容都不相同。黄昏时节,家家户户大门四开,灯火通明,映照着红色的对联,全塆似乎也换上了新装。
比起团年饭的仓促,我更喜欢年夜饭的从容。一家人围炉而坐,慢慢地喝米酒,十月初酿造的老米酒,已经晶莹透亮,甜甜的,醇醇的,满屋飘着酒香。父亲会把我们姊妹五个一年的工作学习点评一番,对一年来犯的错,也是和颜悦色地批评,态度比平时好太多。无论年成如何,父母总要给我们五个发压岁钱,多少不论。母亲也会盛好饭菜,让家里的看家狗阿黄吃顿年夜饭。母亲用手轻轻地抚摸它的毛发,嘴里唠叨着阿黄这一年照家的确很累,锄头犁耙畚箕也要平放休息,因为这一年它们也都辛苦了。
除夕守岁要守到转钟时分,送了旧岁迎来新年,才能关门就寝。关门时要放爆竹,正月初一起来开门,再放一束长长的鞭炮,整个塆子里弥漫着烟火的气息,大家都喜气盈盈。按例我也要外出拜年,先是舅舅家然后是大姑妈、小姑妈家,还有二姑奶、三姑奶家。二姑奶是祖父的姐姐,尤其喜欢我这个长房长孙。二姑奶家的孙女非常漂亮,是我每年去拜年的最大动力。她穿着新衣站在堂前笑盈盈地给大人们拜年的样子,如同我房前屋后那些盛放的晚饭花,有点娇美,还有点遥远。
一九七九年,父亲平反昭雪重回教师队伍,到麻城一中工作。两年后,我也到县城读书,此后又负笈远行,离故乡渐行渐远。一九八四年一场大火,那栋几代人住过的一进四幢的大院落被烧成残垣断壁,邻人们只好四散另居。随着城市化进程的加快,家族间的维系越发松散,远行的游子也没了归乡的理由,唯有家中的老人,还固守在村子里不肯离去,亭子沟也就不可避免地日渐落寞。
父母去世后,我很少回到村子里,惟清明时节上坟,来去匆匆,儿时的村庄景象,大半已经消逝。极目望去,唯有瓦屋几间,破败的身姿歪斜而斑驳,房屋间盘曲的小路萧条而寂寞。当外出成了乡人们唯一的谋生手段时,走出乡村也就成了一种必然。当乡情渐远,我不知道故乡的终点在哪里,我真的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