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5年04月12日

哦,香樟

□ 范长敏

长江中游两岸的山峦间、田埂旁、农舍前,生长着许许多多翠绿茂盛的香樟,也称神树。

春夏秋冬,它都郁郁葱葱,枝叶秀丽,宛若其名那般散发着一种沁入心扉的芳香。大千世界,树木众多,唯有它与我们家几代人相遇相伴,滋生出一种难以割舍的深情厚谊。

我爷爷出生于1896年,他的名字谐音虽叫“饭是钢”,可一生都在为吃饱肚子而苦苦挣扎。他和婆婆常年不惧酷暑寒冬,肩挑箩筐,携幼扶老,逃荒帮工,经常饥肠辘辘。最为悲惨的是,年仅半百的爷爷因极度饥饿倒地而亡,直至临终也未能吃上一口白米饭。

苦命的爷爷生前居无定所,八次逃难。唯一幸运的是,每迁一地,几乎都能与香樟相伴。他喜闻它的清香味道,羡慕它的葱绿模样。遇到风雨,他会跑到香樟树下躲避。劳累疲乏,他则躺在香樟树旁打盹。痴迷香樟,堪称爷爷终生最大的嗜好。正因为如此,他给长子即我的父亲取名为“树”,给次子取名为“枝”,希冀两兄弟及其后辈像香樟那样树大根深,枝繁叶茂。

爷爷不幸病逝后,葬在马蹄垱的山坡间。重病缠身的婆婆咬紧牙关,拖儿带女逃难到十几公里外的笋子沟,继续为地主帮工,直至迎来解放的曙光。

上世纪50年代,在我两岁那年,婆婆也因久病不治而逝。父母将她葬在笋子沟。因为家境贫寒,安葬爷爷婆婆时均无钱立碑。

年幼时,我对爷爷几乎没有什么概念。他葬在何处,墓地如何,我不知晓,也未祭拜。约20年前,我和妻子几经辗转,最终在马蹄垱的一处山坡间,寻找到爷爷的坟墓。

那天,我们走近静卧在荒草之中的墓地,最先映入眼帘的是墓旁一棵香樟。它枝壮叶茂,酷似撑开的绿伞,遮住爷爷的墓地。来到树荫下,我们跪在墓前,为爷爷烧香、烧纸、磕头。

爷爷的坟墓虽筑于70余年前,且久经风吹雨刷,但毫无塌陷。这让我们非常惊讶。显然,这得益于香樟的遮挡。爷爷生前贫寒困苦,死后却得到香樟的护佑,不知这是不是苍天对他的眷顾与恩泽。

我虽未曾见过爷爷,但与他老人家一样,对香樟也有一种特殊的情感。

高中毕业后,我回到老家务农种田四载。1975年深秋,我在石宝山为林场栽树时,花角把钱购回一株幼小香樟苗,栽种在老屋门前的田坎边。

3年后,我离家外出谋生。从此,父母与它朝夕相处,潜心呵护它,为它浇水、修枝、灭虫、施肥,如同潜心养育心爱的孙辈。

时光一晃就是40余载,当年的幼苗已经长成参天大树,健壮的树干比水桶还粗,两人手拉手也难以合抱。

父母健在时,最爱坐在香樟树下的木椅上,喝三匹罐,抽叶子烟,饮散装酒,回忆昔日栽秧泥苍子、车水打锣鼓等劳作中的轶闻趣事。邻居们来乘凉时,父亲笑道:“过去说是先人栽树,后人乘凉。如今是后人栽树,先人乘凉。”他那些有点得意的话,惹得邻居甚是羡慕。

后半辈子生活在新社会的父母,比爷爷婆婆幸福得多。去世时,他们都是80余岁。在我们家族,堪称高寿。父母去世后,我们将他们安葬在婆婆墓旁,让婆婆和儿子媳妇永远相伴。

比我年长15岁的哥哥退休后,和嫂子从县城回老家居住数年。与父母相比,哥嫂对香樟的呵护更为细心。他买回瓷砖和水泥,挽起袖子,给这棵香樟新砌一道圆形护墙。约尺把高的护墙,洁白,坚固,醒目,美观,成为一道独特风景。老家的树木不计其数,唯有它享受如此尊贵礼遇。

与父母健在时一样,哥嫂和他们的儿孙曾孙也喜爱在香樟下乘凉待客。浓浓的树荫下,几辈人坐着木椅,围着木桌,品着清茶,谈天说地,道古论今,其乐融融。

每次回到老家,我和妻子及儿子儿媳孙子都要围着这棵香樟转转,看看它,摸摸它,抱抱它,亲亲它,为它浇水、施肥、剪枝。

在我的内心深处,这棵香樟更值得敬重。几十年间,我和家人先后离别了这块生养自己的土地,唯有它始终默默地坚守在老家。

迄今为止,我们家已有五辈人分享了它的绿荫和芳香。

俗话说,树大招风。这些年来,多位热心者或树贩子曾经登门欲购买它,价格甚至升到五位数,但都被我再三婉言谢绝。

戊戌年,宜昌城里油库迁至老家,村里上万亩土地被征用。与祖辈生息在此的千余乡亲一样,这棵香樟也面临命运的选择。与乡亲们不同的是,他们的命运由自己掌握,而香樟的命运则由我定夺。

我不忍心出售它,担忧它一旦流入市场将很难得到善待。踌躇再三,我决定把它捐给近在咫尺的三宁公司。

这家年经营额超百亿元的肥料公司,不仅为老百姓种粮吃饱肚子立下汗马功劳,还为家乡上万农民提供了就业岗位。

三宁公司悉心地将这棵香樟移栽至新建花园,并为它构筑了别致花坛。每次回到老家,我都会去看看它。目睹它在新家依然生机盎然的模样,甚感欣慰。

油库迁建之前,父母和婆婆的坟墓都得搬迁。我和家人商量,趁此契机,把几位亲人的墓地迁到一起,让他们永不分离。于是,我们请人给爷爷婆婆雕刻墓碑,侄子则负责寻找墓地。我原本想找个僻静地方作为他们的长眠之处,侄子说,如今土地紧缺,迁坟必进公墓。

迁坟那天,阴云笼罩,细雨纷飞。跪在爷爷墓前,我说,爷爷,您在这里住了几十年,我们来给您“搬家”,让您、婆婆和您的儿子媳妇团聚。按照故乡传统习俗,我们烧纸,磕头,放鞭。接着,我们在坟前铺上一块大红土布,从爷爷坟墓上挖上一锹黄土,然后轻轻包上。恰在此刻,风雨骤停,金灿灿的阳光钻出厚厚的云层,抛洒在湿润的树林间。

当我们来到长江中游北岸公墓时,只见爷爷婆婆和父母亲的“新家”旁生长着4棵茂盛的香樟,每棵香樟都挂有市林业局悬挂的编号及保护牌,树龄都在70年以上。能够在此再次与香樟重逢,着实让我们欣喜异常。

哦,香樟!

有人说,世界上的树木约有6万种,全都来自远古,是地球上生命系统的关键物种。也有人说,人与树,就是一部社会文化史。我以为,人与树,更是一部和谐共生史。无论人类文明怎么衍变,无论社会变迁如何急速,但我深信,人与树彼此依存共生,会亘古不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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