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冰花
我眼前的柏临河,不过是绵延五十七点三公里长卷的惊鸿一瞥。柏临河发端于别家大山,溯起于夷陵黄花,穿白岩槽,经柏江坪,过宋家咀,越土门,浩浩荡荡,汇入长江,最终融入宜昌城市新中心的水系版图。
雨过天青,汝窑一梦。此时的柏临河,仿佛天空之外的另一片青瓷,温润,静美。一缕一缕的青色,纤纤地织入薄薄的水雾,山巅杳然,林间阒寂,想起宋徽宗“雨过天青云破处,这般颜色做将来”的梦呓,不由心弦澹淡。
一对白鹭从潮湿的芦苇丛飞起,翅尖扫过,抖落一串晶莹,携着昨夜星辰的碎片。涟漪叮咚,唤醒我身体里的河流。
童年的记忆,围绕着屋后的小河展开。我们垒石成荡,用新鲜的柳枝闹鱼,薅几把新出的青豌豆,偷来家里的铁锅生火野炊,抹不完唇齿间的一抹鲜嫩。玩不腻的打仗游戏,扮小兵的我总是开场就阵亡,便躺在松软的草毯上,眯着眼看云朵捉迷藏。
母亲蹲在石板上,棒槌起落间,咚咚地叩击着时光。我已渐渐大了,母亲教我洗衣裳。我最喜扔一件衣裳到水里,看着它舒展开,随水溜走。快要转弯的时候,跳过去捉住它,甩着哗啦啦的欢歌。偶尔重心不稳,跌落在河里,冰凉,激起一阵惊呼。母亲又是斥骂,又是心疼,赶我回去换衣服。这便多了一个换新衣裳的理由,虽然,尚未到热的时候,但垂柳曼妙扶摇,花草饱满多汁,我已迫不及待换上了裙装。
暑假,我们终日嬉游水间。有一次,我仰躺着,从浅洼冲进深潭,一连呛了好几口水,扑腾中,被一个陌生的大哥救起。除了感恩,还想起武侠小说里的英雄,探身,伸手,将摇摇欲坠的美女拽上马,卷尘而去。也许是晃荡的心事,也许是膨胀的身体,我被母亲禁止再下河。
临水照影,对月徘徊。我没有古人欲说还休的清雅,只是在那一日,我远远瞧见,父亲在母亲的帮衬下,将我精心伺弄的两只兔子溺毙在河里,然后,剥皮剁肉。清凌凌的河水很快卷走了血污,我哭了,我在河水的明镜中,照见了生命无可奈何的忧伤。
每一个人生命中都有这样一条河吧。亦如双水村之于路遥、高密乡之于莫言、呼兰河之于萧红,柏临河也留下了多少人生命之初的悲喜。
上世纪七十年代的柏临河被称为“野人河”。河两岸峰峦叠嶂,河里铺满卵石,河面狭窄,旱时干,涝时淹。卵石过滤的河水清澈、甘甜,流淌着沿线人家的生命脉络,也是多少孩子的快乐源泉。
彼时,正值农业学大寨运动的鼎盛时期,农村到处都在改荒造田,柏临河掀起万人治河的新高潮。“斩断谢家坳,穿过七里冲,直达木鱼包,造出万亩田。”治河,造田,柏临河延展着发达的水系,滋润着沿岸的土地,与人类休戚与共,祸福相依。
当第一缕焦油撕裂八十年代的月光,古老的记忆开始分叉。沿柏临河两岸新建了造纸厂、砖瓦厂、玻璃厂……大厂小厂,一天比一天多,随之而来的是密集的人口,堆积的垃圾,不竭的污水。那些年的河床是倒置的天空,沉淀着漫天坠落的铅灰色星辰。排污口涌出浊流,与清波缠斗不息,最终在长江的怀抱里达成微妙平衡。
人口迁移,从荒凉走向繁华,习惯了人来人往的热闹,再也回不去人河相依的宁静。在人们的眼里,不再感知河流作为生命整体的存在,不再对它有尊重与感恩,相反,河流成为人类统治之下的工具。
殊不知,河流的智慧永远比人类的管控更接近天道。发怒的柏临河挟裹着恶臭的淤泥,冲垮河堤,腐蚀农田,摧毁人类苦心构建的华丽王国。
幼时伴我成长的那条河流也遭遇了相似的命运。那条倒映着星野的绸缎,如同皱缩的胃囊,吐出工业时代的黑色叹息。我视而不见,选择了静悄悄地离开。我甚至忘了,第一次目睹人性残忍时的战栗。
这世上有多少河流枯竭、消亡,就如同荒芜、凋落的村庄。我同许多漂泊的游子一样,失去了河流,也失去了生命的原乡。
幸运的是,柏临河的警示唤醒了这片土地上的人们。河堤上竖起蓝色施工板,穿橘色马甲的工人扛着水管进驻,把“绿水青山”的标语喷在每块挡板上。在满足河道防洪、排涝及引水等基本功能的基础上,开展人工修复,清淤、除漂、疏浚、护坡、植绿,构建健康、完整、稳定的河道水生态系统。
一些命运拐点的到来,需经历岁月无数次淘洗与沉积。金色的河沙在流失后重聚,水漫过光滑的卵石,拖着潺潺的尾音。世界重归清澈。那些沉淀的伤痛,在菖蒲根须间发酵成滋养万物的河泥。
人类文明的阵痛,在与自然的和解中,结晶出超越时空的共生哲学。或许真正的“上善若水”,在于承认河流如同道一般——可被感悟而不可被占有,可被顺应而不可被征服。
柏临河自由奔流,冲刷着河床上亘古的记忆。穿越半个多世纪,重回临江坪的渡口。新中国成立前,这里有个摆渡人叫廖云章,一生积德行善,做过无数好事,有谁要过河,不管白天黑夜,还是天晴下雨,招呼一声,他的渔划子便会适时渡人,往来穿梭于两岸。临江溪大桥建成通车,年过古稀的廖云章从桥上走来走去,高兴不已,不慎在桥上摔了一跤。居然在完成他摆渡的历史使命后,无疾而终。
这便是一个生命该有的历程。“利万物而不争,处众人之所恶”“居善地,心善渊,与善仁,言善信,政善治,事善能,动善时。夫唯不争,故无尤。”奔流入海,从容消逝。
我在出走半生之后,终于明白,我的生命里,永远流淌着一条河。而河流的脉搏里跳动着宇宙的节律。河水貌似一去不回头,却会以雨水的方式回归。人也一样,没有哪个孩子不愿回到母亲的身边。我们是一群在寻找回家方向的鱼,终会回到生命之初的小河。
柏临河的治理者们,在一次次探索之后,也荡涤归真,找到与河流相处的方式。水是生命的基础,水也应该成为一切设计的基础。他们以修复者的谦卑,在长江的掌纹里续写新的水文,而非生硬地切断水流的命理;在河床里种植记忆,而非水泥。那边,高楼林立,一片繁荣的新城;这头,湿地公园草长莺飞,云影徘徊。受伤的水脉重新用鳃呼吸,城池的倒影在碧波里临摹《富春山居图》的笔意。人、城、河,从治理到共生,柏临河获得了新生。
白鹭掠过柏临河,浅滩上蛰伏的种子已苏醒,泥土里,有润润的诗意在呢喃。我听见,嫩芽抽条的声音,多像我们小时候,用石片切开水面,一圈圈荡开的笑纹。
迎面走来几个踏春的行人,一个粉嫩嫩的小娃,咧着嘴,好奇地四处打量。不远处,几个孩子奔跑着,拥抱着春天。新生的柏临河,即将成为孩子的乐园。于我们这些买房置业的人来说,这里是创业养家的异乡,对于孩子而言,这就是他们儿时的故乡啊!兴许很多年后,他们会同今天的我一样,张开双臂,拥抱的是母亲般的温暖与记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