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5年01月24日

故乡的年

□ 王成伟

旧日,在我的故乡十堰乡村,年是从腊月的荷塘边开启的。

过了小年腊月二十三,大爹便会吆喝上成年的兄弟和子侄们,把裤管卷到大腿根,赤着脚,刨起一筐又一筐胳膊粗的白嫩莲藕。我们一帮子侄在旁边拍掌、欢呼、装筐。等不及了,大人就用井水一洗,咔嚓掰断,分给我们一人半截,藕丝就像蜘蛛网一样缠绕了每个孩子的嘴。经验可得,莲藕生吃既脆又甜。家族里每家每户都会分上一大筐抬回家。等杀了年猪,配了肉骨头炖了汤,咕嘟咕嘟香飘满村,就是一个软糯美味的年。

腊月底,杀年猪是件大事。

精心饲养了一年的猪到年底已经体肥膘壮等待出圈了。择个好日子,一大早就烧满一大腰盆开水,卸掉门板,三五壮汉合力抓捕,一阵嚎叫,村里最有名的杀猪匠刀法奇快,眨眼间就结束了猪的痛苦。大红富贵牡丹的铁瓷盆接满哗哗流淌的猪血后,一根两米有余的铁棍从一只脚跟穿皮过肚而来直抵脖颈,用嘴猛吹,不一会儿的工夫猪身就是个圆滚滚的大型肉球了。麻利地去毛、搓洗、开膛、切块,热气腾腾的开水雾气中,全是大人们忙碌的身影。20世纪80年代的农村想买到气球还比较困难,每个猪身上只有一个膀胱,主人家会洗干净吹足空气拿草绳一扎,就是一个猪头大的透明气球了。几家孩子会羡慕得不行,抢着玩好多天,直到瘪气,还要挂在墙上舍不得扔。

午饭时间,梅菜扣肉、肥肠炖白菜、红烧五花肉、莲藕炖骨头、尖椒小炒肉、酸菜炒猪血……一群巧妇把最新鲜地道的杀猪菜隆重送上桌了。主人家通常提前叫了族人和邻居,几十号人一起品尝这一年中最有气势的一次饕餮大餐。在那个物资匮乏的年代,如此豪放的盛宴只有在杀年猪时才能看到。老人、妇人、汉子、孩子,齐聚一堂,欢笑着,称赞着,喷香的滋味把亲情和乡情融化在汤里,进入肠胃,进入骨血,进入记忆。

时隔多年,母亲都还记得,有一年在小爹家吃年猪饭,三四岁的我和同岁的堂姐,一左一右像两头小老虎站在她膝前,一边咯咯地嬉笑打闹着,一边不停止地赛着吃,一碗接一碗的大块猪肉完全舍不得歇息。以至于好多天都消化不良,此后十几年都不敢碰一点儿肥肉星了。

年猪是必需的,但是余家坡的年,没有鱼是坚决不行的。

无论年景好坏,整鱼红烧是除夕大餐上最核心的一道硬菜,寓意里的“年年有余”是一个神圣不可动摇的盼头。余家坡梁子后是一条汉江河,水深鱼肥,村民甚爱。鲇鱼、黄颡鱼、大白刁……还有各种甲鱼河虾,都是余家坡人的最爱。四五月产卵期,鱼子就特别多,配了泡椒、鸡蛋干煸,撒上葱花,就是人间美味。舅舅有条渔船,常年打鱼为生,每隔一段时间都会送来各种鱼,慰问我们的肠胃。到了年底,腊月二十八九,舅舅就准时送达了。回想起来,那年节吃的可全是大自然馈赠的野鱼哦,现在哪里能吃到?那时多么奢侈而不自知。

大年三十的重头戏是贴春联和年画。春联分上联和下联,可是村民们没几个有文化的,不分左右,贴上去一样喜庆。幼年,年画成了小孩子最初的美术启蒙。我时常在多家邻居的大门前盘桓凝望,猜谜一样思忖秦叔宝、尉迟恭是何方神圣。有小伙伴曾悄悄告知,他们都是顶厉害的门神,半夜会跳下来斩妖除魔,门头正中那面镜子是照妖镜,夜里鬼怪来临时会发射金光保护主人全家。从此我对年画和那面与母亲卧室里一样的圆形梳妆镜多了一份神秘和敬畏。

那时电力紧缺,食用油也顶顶金贵。炸炸货是家乡除夕的大事,每年就这一天可以奢侈一次。妇人们一早就发酵好了面团,把硕大的案板擦得锃亮,晚上夜幕降临,把煤油灯拨到最亮,揉、切、搓、拧,难得豪放地倒入半锅油,很快,一条一条金黄喷香的油条就浮出锅面,在沸腾的油面欢快地翻滚,冒出嗞嗞诱人的声响。爷爷或父亲一边搂着膝上的孩子一边添柴入灶,熊熊火光映照得他红光满面;奶奶或母亲在灶台谨慎地监控锅里炸货的色泽,其他的亲人便围坐在水缸旁的火炉开怀地说笑。出锅的除了油条,还有香脆的麻花、麻叶,年景好时还有韭菜合子,村人统一叫“炸货”。当然,第一个出锅的炸货是要撕下一角扔进灶里敬奉灶王爷的,然后再撕下一角敬奉故去的先人,之后,孩子们才可以叫嚷着抢鲜品尝,最后才轮到故作镇定的大人们。一家人在红红的火光里享受难得一见的美味,那是一个多么激动人心的除夕啊。

大年初一,最盛大的仪式是拜年。家族里叔伯先齐刷刷站成一排,给爷爷奶奶下跪、磕头,然后就轮到我们孙子辈,先给爷爷奶奶磕头拜年,再给叔伯姨娘们依长幼顺序拜。家族拜完,我们一群小孩子还要成群结队给全村的邻家长辈巡游拜年,家家户户无一漏缺。曾家爷爷坐在麦秸堆前晒太阳,我们会上前磕拜,温家舅舅在柴火灶前填柴火煮饺子,我们也会冲上前三下五除二地磕拜。一片欢乐的喧嚣升腾在村子的上空,盘旋多日不会散去。那时,家家户户其实没什么能招待客人的年货,糖果是极难见到的,通常是砂锅里自家炒制的爆米花和晒干的熟红薯条塞满了拜年孩子的双兜。但是那份欢喜与热闹,盈满了许多孩子的一生。

来拜年的小孩子磕完头就跑了,自然是不用招待喝茶的,但来了大人就得送上一杯滚烫的绿茶。我们时常想,那一定是很好喝的水,不然为什么每次都这么招待呢。偷偷品尝后才知道,绿茶的苦真是要人命,还是白糖好吃。堂哥从小就很聪明,他偷偷做过一次实验,把几大勺白糖倒进绿茶里,就是一道又苦又甜的风味饮料。怪怪的味道,却很特别。每年春节去他家玩,堂哥都要用没舍得丢弃的玻璃罐头瓶泡上一大杯糖水绿茶,和我你一口我一口喝得见底。我们村里娃没听说过雪碧可乐,但是糖水绿茶的味道可是天下最好喝的少儿饮料,也只属于我们兄弟过大年时的私享专利;糖也金贵,平时大人看见我们偷喝是要骂的。

三十多年过去,许多人许多景都已一去不返,幸好还留存在记忆里,定格在文字里,如同小村冬阳照耀着余生的每一个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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