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刘川鄂
1977年底,我从湖北边远山区建始县花坪东升大队知青点,考到武汉读大学,成为武汉师范学院中文系七七级的一名学生。那个时候我们就听闻,历史系有一个有名的老师叫冯天瑜。冯老师有深厚的家学渊源,武师生物系毕业。传闻在20世纪70年代就写过《孔丘教育思想批判》小册子,受到最高领导人的嘉奖。当时流传一句话,说“小冯比老冯写得好”。“老冯”即大名鼎鼎的历史学家冯友兰,而“小冯”就是冯天瑜——我们这所普通师范院校的历史系教师。未谋其面,他就成了我们的传奇——聪慧的大脑,明晰的额头,深邃的目光,亲切的笑容,令人过目不忘。
真正成为冯老师的学生是1985年。我从建始一中考入已改名为湖北大学的母校,攻读中国现当代文学专业硕士研究生。有门课是《中国文化概论》,讲授者正是当时如日中天的冯天瑜老师。那年他才43岁,已经是正教授了。他给我们十来个同学讲中国文化的特质,抓住封闭地理、农耕文明、天人合一、家国天下、家庭本位、等级伦理等关键,条分缕析,娓娓道来,对我启发颇多。我关于中国文化的基本观点,大都源于冯老师的讲授。我的课程论文《试论鲁迅的文化观》,从老师的基本观点引论,从各个方面来阐述鲁迅的文化思想和贡献,洋洋洒洒写了约2万字。老师的批语我至今难忘:“再向深处挖掘,能写出一部高水平的学术论著。与其求全面不如求专深。”他是用鼓励的语气批评我写得不够深透。专深才是做学问追求的方向,这是一种方法论的指导,令我受用终身。
冯老师有家学渊源,也多才多艺。一起餐叙时,他偶尔会给同桌的人画人物速写,惟妙惟肖。还会吹口琴、拉二胡,来一两段喜欢的曲子。1986年冬,他带我们参加黄冈师专承办的关于中国传统文化的大型国际学术研讨会,其间杜维明、成中英、汤一介等学术名流关于中国文化的碰撞交流,使我们大开眼界,大长知识。晚上我们在他的房间里唱歌、打扑克,说说笑笑,淘淘乐乐。他唱了一首家乡红安的歌谣:“六月天气热,扇子借不得。纵是好朋友,他热我也热。”还指挥我们一起表演《幸福拍手歌》,拍着手跺着脚唱“如果感到幸福你就拍拍手……”。30多年过去了,简陋客房里拍手跺脚的场景至今记忆犹新。这是生活中的一个小片段,也是老师亲切可爱的人格影像。
1988年6月,我们这一届4个同学进行硕士论文答辩,答辩主席就是冯天瑜老师。其中一位同学的答辩题目是《路翎的小说世界》,导师是他亲舅舅,认为他论文还有问题,明确在会场提出期望评委不让他通过答辩。还是冯老师做“和事佬”,说服大家表决通过了。问题归问题,宽和要宽和,尤其对学生不求全责备——这是他一贯的风格,也成就了一段学界佳话,在沙湖畔流传了很久很久,很多年。
冯老师在湖北大学期间,我曾经动过是不是应该给他写一部评传的念头,学兄们说还不到时候。大家觉得,先生本是一个温和型的思想家、靠事实说话的平和的学者,从来不以妙语炫人、不以狠词惊世。为他写评传的想法遂暂时搁置。
有冯老师在湖大,我不仅觉得骄傲,且觉得心安。但在20世纪90年代初,就慢慢听到了他要离开湖北大学的消息。1994年,他真的离开了,到了武汉大学。1994年,我到武汉大学攻读现代文学专业在职博士,偶尔在珞珈山上能看到冯老师的身影。另外的见面场合,大都是在学术研讨会上。有一次,在一个官方活动中,冯老师作主旨发言,对中国孝悌文化有所肯定,我在听的过程中有点不以为然。讲完之后,我们一起去吃工作餐途中,我谈到了我的疑惑。当时,老师还是那样慢条斯理轻言细语地对我说,这个问题很复杂,一会儿说不清楚,此刻不是一个适合讨论的场合,今后有空我们单独讨论。
这个单独的机会,很久才实现了。那是我得知冯老师因为癌症住院到医院去看望的时候。他在与病魔的斗争中还笔耕不止,几乎年年有新著出版。他还记得我几年前质疑的话,亲切委婉地说:“川鄂呀,对传统文化的质疑和批评我能够理解,但我常常疑惑的是,如果把传统的东西全部丢掉,另起炉灶可不可能?显然是不可能的。如果不可能的话,我们该怎么办?是不是也应该尽可能地把传统文化的哪怕一丝一毫的、能够用的东西拎出来,试试?”
关于传统与现代、中国与外国,这是困扰了中国一百多年的元问题、大问题,每个人的答案都不一样,岂可轻言对错?但是天瑜老师的这段话,对我真的有方法论的启发意义。
后来冯老师在武汉大学又搬到了院士楼。我的同事、长期跟他学术合作的聂运伟教授,带我去过几次。老师有时候行走就没有那么畅快了,我忍不住偶尔要扶他一下。每次谈的都是学问,每次他都给我送他的新著。对此我非常感慨:这么一位身有疾患的老学者还有那么多新的著作,总还记得我们这些老学生。
我在湖北大学任文学院院长期间,有很多学术活动需要他支持。2019年12月,我们举办《周勃文集》首发式,他身体有恙,专门写来了祝福语,嘱我在开幕式上诵读:“……周勃兄是好友,与他多年交往,我深悟‘友直友谅友多闻’之妙道。”他是最不端老师架子的老师,不端名人架子的名人,永远那么低调谦和,令人尊敬。
5年前的春天,新冠疫情来袭。我和老师被阻隔不能见面,但这年却是我们电话和微信交流最频繁的一年。那一年也是张爱玲100周年诞辰,我写的《张爱玲传》增订版要出版,按出版社要求,邀请四位名家书写推荐语印在书腰上。我微信请在病中的冯老师为我写评语,他慨然应允。考虑到他身体不佳,我还拟了一个草稿,他的微信回复是:“祝贺。推荐语稍修订。刘川鄂是张爱玲研究里手,自1980年代以来有多种评张论著面世,卓见迭出,今次增订版《张爱玲传》集其大成。欲知文坛女杰坎坷人生经历、创作妙道,不可不览此传记也。”随后又补发来了一条:“可再改、补。因癌症复发,我住院多日,明天手术。”这一天是2020年9月8日,他手术的头一天还在为我费心费神,还特嘱说特殊时期不让我去看望他。我感动得久久说不出话。
第二年疫情管控稍松。4月10日下午,我和聂运伟教授,还有湖大历史系毕业的帅巴人老总向吉贤、冯莉夫妇到他家探望。吉贤夫妇看着在电视上、照片上和现实中的他总是穿着那一件乌灰色的夹克,觉得过于简朴,专程到大商场给他买了一件比较好的夹克衫。这对细心的夫妇不敢买过于高级的衣服,怕他觉得奢侈,跟他的风格不搭。
2021年12月的一次拜访中,冯老师跟我们讲了“冯氏家训”的六字箴言:“远权贵拒妄财”。我得知,湖北大学首任、次任校长人选都是先生,他两次都婉拒了。据传曾有高层领导想调他到北京担任中央党校的教研室主任,他也没去。领导看望慰问他时,事关单位和个人的任何要求,他都不提……一流学问,谦谦君子,我内心里面充满感慨。这也是我最后一次见到老师。
2022年底卡塔尔世界杯期间,冯老师和我们几位弟子都是球迷,大家在微信群交流频繁,一个月里近千条微信,畅论足球。他也看了很多场比赛,跟我们交流,几乎对每一场比赛都有预测,且大多预测准确。一个月的观赛讨论快结束时,临近决赛,他又留言给我们,说这可能是他最后一次看世界杯了,希望下次、下下次世界杯我们能够把精彩的比赛通过特殊的方式告诉他。赛事未完,他又住院了,且不允许探视。我们都非常关心他的病情,祈祷他一定能好起来。
“12月22日:肺感染,上呼吸机,约需两月。”这是他在群里发的最后一条微信。上呼吸机就说明很严重了,我们心情沉重。第二天我向群友们报告:天瑜老师在医院里情况可能不太好,让我们一起默默为他祝福吧!期待他平安渡过难关,早日康复出院。我还特别给我在医院的朋友、主治医生打电话,拜托他们多多关照。
不想20天后,我们敬爱的冯老师就与世长辞了。那一天是2023年1月12日,10点41分,他的心脏永远停止了跳动。
岁月无情,感念恩师。感念他给我论文写的评语、给我题赠的一册册厚重的学术著作,难忘他在病房跟我讨论传统与反传统的场景,他为我的《张爱玲传》所写的推荐语,他在疫情中给我的指点和鼓励,还有他给我们讲的冯氏家训,还有他那深邃的目光,亲切的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