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赵洁

刘亮程，出生于新疆沙湾县，祖籍甘肃酒泉金塔县。2014年，他来到天山脚下的木垒县菜籽沟村，开始耕读写作的乡居生活。金塔、沙湾和木垒成为刘亮程生命中的三个锚点。在散文集《大地上的家乡》中，他写自然万物、生老病死、行旅见闻和创作缘起，写自己出生和生活的地方，也写更广阔土地上千千万万人的家乡。《大地上的家乡》不是传统意义上歌咏家乡、抒写思乡之情的作品。在刘亮程的笔下，“家乡”有着更多含义。

从地域文化的角度看，一方水土养一方人。家乡是一个人出生和成长的地方，地理和气候条件塑造了人们的精神气质和当地的文化形态。新疆的风一场又一场，古老的风道孕育了数千年固定的牛羊牧道，牧道和公路又催生了无形的鸟道。风让这片土地上的生存变得尤其艰难，而风又养活了这片土地上的人、鸟、虫、蚁、老鼠和牲畜。万物在相互影响和制约中寻找最合适的共存之道，生发着持久而蓬勃的韧性和生命力，塑造出家乡独特的风貌。刘亮程向我们揭开通往家乡的种种隐秘通道：食物、气味、语言、老物件……远路上的新疆饭夹杂着烈酒、大风和沙尘，色彩丰富，酣畅淋漓。大盘鸡、手抓羊肉、风干牛肉、烤馕、拌面，在荒漠野店、在沙地农场、在牧民毡房、在塔里木河畔，闻风而来的老鹰、牧羊犬，淳朴好客的主人……美食、风物和温暖的人情融入长天阔野、苍凉戈壁，绘就富于地域文化色彩的画卷，触动无数人关于自己家乡的独特记忆。

从历史传承的角度看，家乡是与先人的连接，是一个人的来处，也是去处。人生代代无穷已，江月年年望相似。

《麦收》让人看到四时变换、春种秋收、草木荣枯，体味悠长岁月里重复和轮回中的深深孤独，感受先人时时回望的目光。《醒来》写的是不醒。在不醒的早晨，在高入云端的草垛上，与自己幼年、青年、中年、老年的身影告别；在家人戛然而止的呼唤声中，在风起叶落中，“暖和地闭上眼睛，想着一百个一千个秋天的金黄落叶会是多么的温暖。”醒与不醒是一场前赴后继的接力。不醒是一场告别，与自己，与家人；也是一种回归，踏上归乡之旅，回到先人们中间。

家乡连接着生与死，奔葬、祭祖、上坟、立族谱等乡俗文化让前世、今世与后世代代相续。血缘纽带和祖先崇拜正是这片土地上古老文明绵延至今、生生不息的原因之一。但是，随着工业化和城市的发展，一些乡村因资源匮乏、人口外流等原因不可避免地走向凋敝。菜籽沟村就曾经是这样一个“半空穴”村庄。作者在《木匠》一文中流露对村庄未来的忧虑：几千人的乡，一年才生了两个孩子……他担心很快就只有去的人，没有来的。人是文明的创造者、传承者和创新者。菜籽沟村老了旧了空了，却让作者恍惚闻到家乡的气息。他选择在这里停下、落脚，在等待老去的时光里做些什么。他与当地政府一起修缮古建，开办书院讲堂，打造艺术家村落，尝试用文学和艺术的力量改变村民的观念和生活，吸引更多的人回归乡村，完成乡土文化的接续与重构。家乡不只是一个个具体的地点，它是在这片大地上生活的人们共同构建的家园，一代又一代的人为之进行着持续不断的探索和实践。

从自然演化的角度看，自然世界是人类的家乡。长久以来，人类在社会化的进程中一路高歌猛进，常常忘记了自己的来处。作为人类社会的构建基础，自然世界逐渐成为一个模糊的背景。刘亮程借用菜籽沟这个小小的村落把世界的本源展现给人们。

在这里，他回归人在自然世界的本位，看到众生有情、万物有灵；看到在时间的洪流中，你就是我，我就是你。羊对“我”叫，仿佛“我”是它走失的羔子，而另一世，“我”确是它的羔子，被它唤醒，随它翻过山梁；老眼昏花的乌鸦对“我”叫，“我”学它叫，也成了它眼中的老乌鸦，“我”又怕把它唤下来，不知把它领到哪里；鸽子在饭桌边踱步、停留、偏头凝视，仿佛是家里丢失已久的孩子回来吃饭；老鼠像人一样在大冬天走亲戚，大的领着小的，“深一脚浅一脚”，在雪地上“走出细如针线的路”。他写动物们的出生，写它们生机勃勃的时候，也写它们离去、消失的时候。那只藏在屋里跟主人斗智斗勇的老鼠，在即将老死的时候，仿佛是一个垂垂老者：它老了，它费劲地翻过门槛，下台阶时摔了一跤，缓慢爬起来，走到春天暖暖的太阳光里……作者用柔软的心和敏锐的感知力描摹周遭事物，这种感知力源自早年的乡村生活经验。他熟悉自然万物，但熟知并没有让他变得麻木，反而让他的感官和心灵更为敏感，得以探索更为宽广的天地。

他还常常通过梦的意象来延伸和弥补现实世界。梦是现实世界伸出的影子，现实也是梦的影子。他用文字在梦和现实之间自由来去，有时在梦里，有时在现实中，有时在半梦半醒间；在梦境中，他时而化身为树，时而为鸟，时而为山，时而是村里的老八或是执着的捉雁人。他通过营造层层叠叠的梦境来打破固化的思维藩篱，启发人们重新审视自己，思考自己与外在世界的关系，体会“天地与我并生，而万物与我为一”的境界。

我们是谁？来自何方？又将去往何处？人类已经迈入太空时代，却似乎更加需要不断回望和思考这三个根本问题。在探索星辰大海的同时，我们亦需审视和安顿自己的内心，守护好大地上的家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