湖北日报全媒记者 胡蔓 熊星星 曾莉
代明举感觉，他的心被一股暖流融化了。
也不知怎么地，好长时间了，他一直想回这里看看。
武汉市职业病防治院（以下简称职防院），排铅治疗，是他十几年的心头之痛。
12月24日，当他重访故地，万万没有想到，昔日一床难求的病房，现在已改成职业健康体验馆。
宽大的电子显示屏，镶嵌在淡绿色的墙壁里。那平缓柔和的声音，轻轻抚慰着他心头的伤痛。
当年曾长期工作在排铅治疗病房的职业病科护士长曹慧告诉他：铅中毒这个职业病，已经从这里，不！从我们这个城市里，永远地“翻篇”了。
这一切是怎么发生的？故事还得——
从一名孕妇的焦虑说起
“扑通”一声，一名年轻女子跪在了她的面前。16年前的这一幕，易桂林记得清清楚楚。
现已任职防院党委书记的易桂林，那时还是病房的主治医生，每天为铅中毒病人的治疗忙得焦头烂额。
“怎么啦？快起来！”易桂林赶忙扶起眼前的女子，只见眼泪流淌在她憔悴的脸庞。
她是一家蓄电池厂涂片车间的女工，刚被查出血铅超标而入院治疗。恰在此时，她发现自己怀孕了。铅中毒与腹中的胎儿同时出现，一时让她手足无措。情急之下，她只好求助医生。
易桂林一时也陷入两难，但深深地理解这名女工想当妈妈的渴望。于是，从这天起，易桂林一边陪她治疗，一边教她如何养息，特别嘱咐她多吃富硒食品，减少血铅超标对身体的损害。这样一步步地引导她，走出那段难熬的焦虑时期，直到一个健康的孩子来到人间。
就在这段时间，一个令人震惊的消息传来：一家铅酸蓄电池生产厂职工体检，查出血铅超标的员工高达100多人。
职防院发出警报，武汉市安监局也发出警报。
当时，院里两个病区，100张床位，几乎被铅中毒病人住满。作为企业安全课长的代明举，曾一批批接送工友们住院排铅。那时，一个床位背后，常常排着七八上十人。病房里，经常有病人为抢床位而争吵，甚至拳脚相向。
这种状态必须改变！一个鲜明的共识在职防院形成：为了劳动者的健康，他们要从被动地“治”，转为主动地“防”。于是，就出现了——
两本账说服企业主
铅中毒是一种高危职业病，病人几乎全部来自铅酸蓄电池生产厂家。当时，武汉市生产铅酸蓄电池的工厂，有首达电源、非凡电源、银泰科技、长光电源等多家企业，且均为私营或合资。
易桂林和她的同事们，身穿防护服，头戴防护帽，一副大口罩遮住大半张脸，走进一个个车间，调查一条条生产线。
某工厂熔铅车间，熔炉裸露，空气里铅尘弥漫；
某企业焊接车间，工位密集，焊枪一点，铅烟直冒；
某厂家包片车间，全凭手工作业，正负极板上的铅粉，与工人零距离接触……
一幕幕触目惊心。但当他们向企业提出要求时，面临的都是同一只拦路虎：技改，要投入大笔资金。
是顾眼前，还是重长远？是钱重要，还是人的生命重要？职防院医护人员通过掌握的大量数据，耐心地和企业主们算起两笔账。
工人血铅超标，企业要掏诊疗费；而且，大批工人入院治疗，会造成企业停工停产；国家环保政策密集出台，企业维持现状，显然难以为继。这是一本账。
排铅治疗，病人瘫软无力，甚至举不起一只水杯；治疗后免疫力降低，血铅更容易二次、三次甚至多次超标，导致反复治疗；还有工友不小心身带铅粉回家，致使家属、孩子血铅上升。此弊不除，对工人的生命、家庭及后代的影响，可想而知。这是另一本账。
两本账，算得企业主心服口服。一项项技改，在企业间相继展开。
以武汉长光电源公司为例，企业先后投入3000多万元，将高温熔铅改为全封闭冷切，焊接实现全封闭自动化，包片、分片、铸片由手工操作改为机械作业。
铅与人之间，筑起一道道防线。
然而，在有形的防线筑起之时，工人心里那道无形的防线却并未建立。吴洁医生的记忆深处，总忘不了——
那一个令人揪心的苹果
那是一家企业的铸片车间，工人们忙碌在生产线上。一侧的工具柜上，放着几只水杯，还有两个苹果。
一名工人走过来，麻利地抹掉口罩，拿起一个苹果，在工作服上划拉两下，“咔嚓”一口，就吃了起来。
吴洁惊呆了，赶忙跑过去说：“不能吃，这里有铅粉。”
“哪里有铅粉？”吃苹果的工人倒是一脸愕然。
这一个叫人揪心的苹果，引起职防院医务人员的高度警觉：光改造设备，不改变工人的卫生习惯，只会事倍功半。
于是，一支支小分队走进车间，一块块警示牌醒目上墙，一份份宣传册送到工人手中，一堂堂卫生课在工余开讲……
手该怎么洗，口该怎么漱；从车间到食堂，从工装到便装；一条条防护规则，一道道卫生流程……昔日的诊疗医生，变成了名副其实的“口水”医生。
那段时间，每天下午5时至7时，吴洁就和同事们守候在车间门口，等工人下班了就上前宣传铅中毒防护知识。
从实践中总结经验，从探索中寻找规律。几年间，一套“三区两通道”的分片管理模式在全市铅酸蓄电池生产企业推广开来。与之相印证的，是铅中毒病例断崖式下降。
正当职防院相关人员紧锣密鼓地构筑铅酸防线之时，又一个新的名字“荷贝克”，进入武汉市铅酸蓄电池生产企业的行列。对此，职防院的应对措施是——
把防线设在起跑线上
荷贝克电源系统（武汉）有限公司，2005年在武汉注册，2006年选址开建。
从工程设计开始，职防院就由时任调研科主任（现任院长）陈振龙、职业卫生科主任毛革诗等技术骨干，全面介入。大到厂区布局、设备选型、工艺流程，小到每个工种可能存在的危害因素，每个工位的环境卫生装置，都一一进行评估，并以武汉市同行业技改经验为参照，提出改进建议。
厂方在涂片和分刷片工序中，拟设一套旋风除尘系统。陈振龙一行类比相关资料，认为仍不能排除铅尘超标的可能性，便建议在实施设计方案时，注意将输送含尘气体的管道设计成与地面呈适度夹角，以利清除积尘，防止管道堵塞；刷片工位应让铅尘的发生源尽量靠近抽风罩口；并要求定期对地面、墙面等容易积尘处进行湿式清扫，避免积尘对工人造成影响。
企业实施以上建议，实践证明效果明显。
2007年10月，荷贝克进入试生产。职防院又组织精兵强将，身背仪器，一条条生产线现场采样，一个个工位反复检测，严格进行职业病危害控制效果评价。
测试过程中，他们发现极板车间的收片、挤膏、刷耳等工位铅尘含量较高。仔细观察，铅尘来自生产过程中脱落的铅膏，他们及时提出整改建议，要求进一步完善工人操作程序，强调极板运输、存放、拿取动作轻柔，避免作业带出过大扬尘。针对台面积尘的情况，他们建议每隔30分钟使用吸尘器进行吸尘处理，地面由专人进行湿式清洁。
厂方立即组织整改。重测结果表明，整改措施起到了降低铅尘浓度的作用。
预防在前，措施严密，荷贝克运行17年，员工血铅无一例超过国家标准。2022年，该公司被授予湖北省健康企业称号，去年入选国家第三批健康企业建设优秀案例。
2016年3月7日，最后一批患病工人完成排铅治疗，病愈出院，职业性铅中毒从此在武汉这座特大城市基本消失。为此，职防院每年减少几百万元的诊疗收入，几十名医护人员改行去做职业卫生调查和企业健康管理服务工作。一只曾令人眼热的金饭碗，硬生生被自己砸掉了。但他们坦然、欣然。
“从职业病防治角度看，某种疾病如果8年未出现反弹，则可认为得到有效控制。”湖北省职业病与中毒临床医学研究中心主任凌瑞杰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