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芷舠

2021年是中国现代考古学诞生百年的纪念，人们或许对现代考古学的起源——仰韶文化的发现印象深刻，但仰韶文化的发现背后有什么样的故事，公众对此却几乎陌生。一代学人们的奔走努力最终化作了寥寥数语。

但他们不能被遗忘，这些初辟鸿蒙披荆斩棘一路向前的学人们，不仅在学术上为今人开出一条路，更是在精神上闪耀着光辉，照亮后人前进的方向。他们值得一书再书。

一部大师的索引

《荒野上的大师》从卷帙浩繁的史料中撷取了四座高峰：地质调查所、清华国学研究院、历史语言研究所和营造学社。书中用四个章节分别钩沉了围绕这四个机构的民国学人往事。

作为知名纪录片撰稿人，本书作者张泉将他的传播技巧和知识积累化为一气，充盈在了选题视角、材料摘取和谋篇布局各环节中。从选题上来看，取舍尤为不易。在那个群星璀璨的年代，可敬可佩的人太多，可歌可写的故事也太多，每一位大师的生平和学术都是一个单独的研究命题，如何从中撷取光华连成珠串则十分考验讲述者的功力。本书最终选择将视角聚焦在这四个机构上，不仅在于它们的典型性和重要性，更在于这些机构囊括了当时最顶尖的学者。他们与时代相互成就，也随着时代起伏动荡，是一个时代的缩影。

作者对材料的采用十分克制，用极简的笔墨极尽声色地讲述学人身上最慑人的精神气魄，和那些本应被铭记却埋于历史烟尘的往事。对各部分各个人物的讲述用笔平均，没有厚此薄彼，故事总是收于刚刚好，而情绪总是推到最饱满。

由此，读者阅读一本仅25万字的书籍，却仿佛目睹了许多人的一生。他们青年时游学世界各地，学成归国后踌躇满志，凭借矢志报国的一腔热血投身于田野，走上一条前无古人的险路。他们所处的时代，尽管内忧外患，治学条件极端艰苦，但对于学人，却是一个有广阔空间可任由驰骋的自由年代，是最好的年代。

他们开疆拓土，在自己的专业领域构筑墙基，为后来人铺平道路。战乱的洪流也没有饶过他们，昔日并肩作战的挚友们流于各地散落天涯，四座学术高峰也渐渐坍塌，经历了黄金时代的学人们最终不得不陷于“欲祭疑君在，天涯哭此时”的时代悲音中。

由于出场人物较多，篇幅有限，无法面面俱到，作者在删繁就简的过程中不得不舍弃更多素材，我们看到的更多是点到为止的浮光碎金。

但这足够了，它就像一本民国大师的索引，将读者引入一个黄金时代，至于那里蕴藏的丰富宝藏，则任凭读者自由挖掘了。书后详列的参考书目，就是一座座引导读者进入时代深处的桥梁。

一曲自由的赞歌

是什么造就了这一大师辈出的黄金时代？读罢全文，自由就像是一条隐藏的暗线贯穿全书始终。造就这一学术“黄金时代”的重要因素在于：独立自由。

自由的源头，在于有一群勇于担当善于斡旋的学人们。他们不仅在学术上造诣颇深，且善于进行社会活动，敢于为学人们争取自由研究的经费和环境，充当政治和学术的缓冲地带。丁文江、吴宓、傅斯年等大师就充当起了这样的角色。他们为学术理想四处奔走，尊重知识，筹措资金，广罗人才，不惜从海外聘请学者，并在世界范围内展开学术合作。正是他们的积极推动，为学人们营造了一个自由开放的学术环境，一个可以心无旁骛潜心做学问的环境。

学术环境由此在这样的自由开放环境中慢慢滋生，生长成乌托邦的模样。在清华国学研究院，学生们可以读到由陈寅恪和王国维审订的中外书籍；借书不限量，只要写出书名，过两个小时就会有图书馆的人员把书送上。师生关系也是开放的，亦师亦友，共同砥砺前行。这样的环境培养出的学生，日后也渐渐成为新一代的大师。

书中多次引用陈寅恪为王国维撰写的碑文：“惟此独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历千万祀，与天壤而同久，共三光而永光。”

独立和自由，不仅是贯穿了一代学人们的治学理念，也是他们毕生追求的学术理想和恪守的学术尊严。为了学术的独立，陈寅恪忍病也要前往重庆为胡适投出一票；为了学术的自由，傅斯年公开与前来抓捕学生的军警抗衡。正是这样昂扬的气节，对学术矢志不渝的追求，才让那个时代在一段内忧外患的历史中闪耀着人性的光芒。

一声现实的呼号

黄金时代已经远去了，但他们留下的故事和延续的精神却远未书尽。

地质调查所一代人的心血装成的两个木箱，再也没有了下落，“北京人”头骨短暂现世后又失去了踪迹。陈寅恪的人生后二十年，双目几近失明，却仍奋力著书，完成了《元白诗笺证稿》《柳如是别传》等重要的著作。曾参与安阳殷墟发掘的高去寻，人生的最后三十余年都在埋首整理老师梁思永的遗稿，出版了一本又一本的《侯家庄》发掘报告，并在扉页书：“梁思永遗稿，高去寻辑补。”

这些故事的书写，令读者潸然泪下的同时，也是作者的奋力疾呼：哪有什么黄金时代，从来都是勇毅者于深谷中劈出一线光明。

这些学人们不畏艰难，一心只为了心中的学术和民族复兴的理想，于是他们开辟鸿蒙，从书斋走向田野，攀山越岭，用脚步丈量土地，用生命奠定基石，他们处在一个学术的黄金时代，而也正是他们独立自由的治学理念和学术信仰，造就了这一黄金时代。

不迷信权威，不迎合权力，相信科学，尊重常识，保持开放。这是他们的信仰，是任何时代的学人都需要秉持的信条，也是本书于当世的现实意义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