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向北

人的身体好比一部跑车。年轻气盛时，恰是车况最好的光景，我们执念于心中的诗与远方，哪怕翻山越岭，披星戴月，也在所不惜。若人到中年，犹如车龄过半，时感人困马乏，抑或身心俱疲，人的心性自然也会变得相对平和，驿动的心也渐渐平息。

去年，我因为身体有些不适，工作节奏稍有放缓。闲暇时间比以往多了，但又不甘寂寞，就尝试做一些户外的活动。有从事康养业的朋友说，慢跑是很好的有氧运动，既可强身健体，还可以调节多巴胺的分泌，愉悦身心。于是，我就开始晨跑。最先是在所居住的小区里转圈圈，想跑就跑，想收就收，很是随意，但空间比较狭小，有点像毛驴拉磨，略嫌枯燥。然后又到武汉大学校园操场，那里倒也安全开阔，就是出入受限，多有不便。值得庆幸的是，东湖绿道在此期间完成了改造，特别是从武大北门到凌波门那一段儿，是我最爱跑的一段绿道。

我住的地方离东湖很近。每天一大早，我只需骑几分钟的自行车，就到了东湖绿道，存好车，便开始晨跑。

这是一段非常令人享受的时光。天刚蒙蒙亮，整个城市刚刚从睡梦中醒来，如梦似幻。环湖的道路上，行人车辆稀少，只有三三两两的环卫工人在清扫栈道，冲洗路面。湖面上，波澜不兴，雾气轻笼，莲叶荷花婷婷静立，偶尔蹿出三两只不知名的水鸟，扑棱着翅膀，掠过湖面，留下一串串连点成线的水花，一圈一圈地漾开去。高大的梧桐树俨然列阵，极力向湖中伸展着枝条。环湖的建筑高低错落，远处的磨山影影绰绰。我时而慢跑，时而快走。有时候，见到自己感兴趣的人或事，也就不由自主地放慢脚步，或观察，或欣赏。

我经常看别人钓鱼。在东湖边晨钓的，以中老年人居多。他们的钓法也比较粗放，长竿粗线串钩，挂着一个带夜光的球形大漂，尽力抡圆了，远远地抛出去，砸出一片水花，然后，固定好鱼竿，就不再理会，只顾与几个老伙伴抽烟聊天，等鱼儿上钩。我始终觉得，能否钓到鱼，对他们是无所谓的事情，好像重在以渔会友。虽然钓翁之意不在鱼，但间或也有中鱼甚至中大鱼的情形。这时候，只见一人抱着弯如满月的钓竿，弓步稳住，身体后仰，时进时退，耐着性子遛鱼。一圈晨练者也围拢过来，伸长了脖子，朝湖岸下张望。早有同行钓友拿了操网，跑前跑后，伺机下手捞鱼。有时候，是一条肥壮的鲢鳙或鲤鱼被网上了岸，引来一阵欢呼，在场的人纷纷拍照。有时候，是遛了半天的鱼挣脱了钩，现场又传来一片惋惜之声。但钓鱼人却显得淡定自如，得之不喜形于色，失之也不懊恼。只见他漫不经心地整理好渔具，重新抛入水中，依旧谈笑风生，一副波澜不惊的样子。

我也特别喜欢在凌波门的栈桥边停留。这是一片湖边泳场，也是个观看东湖日出的好地方。只要是天气晴好的日子，湖边一定汇集众多的人群，绿道的休闲椅上，湖岸的台阶旁，湖中的栈桥上，都聚满了人，有的站，有的坐。人群之中，有附近的居民，有初到武汉就读的大学生，有热恋中的情侣，有拍婚纱照的专业团队，有做宣传的商家，还有维护秩序的工作人员。虽然人多，但现场并不喧哗。每个人都在静静地期待，期待自己心中那一轮朝阳的升起。

渐渐地，天边的光线开始明亮起来，勾勒出远处磨山的剪影，极像一只振翅欲飞的大鸟。转眼之间，天空开始发红，鲜红的太阳徐徐探出了额头，继而露出了她的一整张脸。湖水也相应变幻着色彩，由淡蓝变成鱼肚白，然后是偏暖色调的银灰，忽地又呈现出橙红，随之演变成耀眼的金黄，整个湖面金光闪烁。

此时此刻，人们按捺不住心中的激动，纷纷举起手机，托起相机，按下快门，记录下这人生美好的瞬间。

太阳升起来了，天色大亮了。有人跃入水中，开始游泳。几艘单人双桨赛艇箭一般疾驰而过。更多的人陆续散去，又开始各自崭新的一天。在我身边，不时有晨跑的人擦肩而过。有年轻人，身轻如燕，奔跑如风，色调明快的运动衣快速闪过。有大人带着小孩儿，一前一后，骑着一大一小的自行车。也有白发皓首的老人，相随相伴，悠悠地前行。

我还见到有一男一女在并肩慢跑。他们看上去年龄相仿，四十岁左右。与众不同的是，那女人的左手腕与男人的右手腕，总用一条天蓝色的弹力胶带轻轻绑在一起，感觉是女人带领着男人在跑。这个场景我很熟悉，因为我时常在绿道上遇见他们，尤其让我印象深刻的，是他们乐观自信的微笑，洋溢在脸上的幸福。每次相遇，我都是向他们投去匆匆的一瞥。偶尔也会想，他们是在做康复训练吗？他们是夫妻？还是兄妹？

一个周日早晨，刚过了白露节气，凉风习习。我照例去晨跑，只是比平日里稍晚一点。在前方的不远处，我又看到了那熟悉的背影。女人穿着白衣红领的运动短裙，一条马尾辫束在脑后，随着脚步起落，有节奏地一摆一摆。男人穿着玫红色圆领运动短装，汗水已湿透衣背，衣服紧贴在身上。依然是那天蓝色的弹力带，将两人的手绑在一起。

我们都在匀速慢跑，始终保持大约十多米的距离。我们跑过武大东门，跑过文澜门，跑过洪波门，又跑到了凌波门栈桥附近，他们可能是有点累了，便在绿道的休闲椅上坐下休息。我也放慢脚步，并突然产生了一个跟他们打打招呼的想法。

“嗨，早上好！”我从他们面前经过的时候，友好地招了招手。

那女人也朝我微微一笑，很有礼貌地点了点头：“早上好！”

那男人同样是脸朝前方，面带微笑，只是眼神并没有随我而移动，感觉有些怪怪的。

我停下脚步，用带着疑问的眼光，再次打量他们俩。

“他的眼睛看不见。”女人发现了我的心事，轻轻地解释道。男人也好像回过神来，依然面带微笑地说：“我看不见，我是青光眼。”

我顿时明白了，为什么他们跑步的时候，总是把两人的手绑在一起。

“你这么年轻，怎么不去治疗呢？”

“治了。我十多岁就得了青光眼，跑了好几家大医院，都没有治好。”

“那你现在从事什么职业呢？”

“我们开了间按摩店，就在附近。”男人说，“因为整天在店里打理，缺少运动，所以每天早上都出来跑步，增强腿部肌肉。”

虽然他们说话的神情非常平静，但多少还是有些出乎我的意料。尽管我脑子里还有一些疑问，出于礼貌，也不便再多问，于是要了他们店面的名号和地址，说改日去做做按摩。那女人爽爽快快地说，欢迎，欢迎。

回到家里，我马上在网上搜索关于青光眼的症状和治疗方法，方得知这是一种致盲且不可逆的疾病。我本想尽我所能帮帮他，突然之间，却又感到有些无能为力了。

从此以后，我在每天开始晨跑前，都会下意识地想，今天会遇见他们吗？心中似乎总有一种期待。他们坦坦荡荡，笑对人生，迎风奔跑的样子，时常会浮现在我的脑子里。

人的心理有些奇怪之处，往往越是想知道的事情反而越害怕知道。现在又过去了好一段时间，我都还没有光顾他们的小店，也无从知晓他们经历了怎样的过往，更不了解现在的他们，是否又面临着新的困难。

我感慨于他们乐观的生活态度。诚然，我们每个人都一直在努力，在付出，在努力奔跑。我们也得到了回报。只是有些人觉得，付出与回报不对等。于是就有人抱怨生活，如何对待自己的不公，总是感叹别人是如何的幸运，何等的幸福。比如我，就曾在一段时间里纠结于自己小小的伤痛，也曾天真地想象过，那两位面带微笑、迎风奔跑的男女一定有着令人羡慕的幸福生活。但我哪里知道，他，居然看不见这个世界。

是的，我们常常会暗暗羡慕周围的人，看他们总是满面春风，是那样长袖善舞，抑或踌躇满志。然而，他们是否真如外人想象的那般幸福呢，我希望是，可能也不尽然。常言道，家家都有难念的经。这使我突然想起，在前段时间，我的一位远方的朋友，他在微信朋友圈里连续发了系列的图片，有昔日同窗好友的合影，有家乡的特色美食，也有他游历四方的足迹，令人浮想联翩。正当我饶有兴趣地品味的时候，却意外地传来了他因病去世的消息。现在想来，他内心所期望的，是分享这些美好的景象，并使之长留在人们的记忆里。

其实，真正的幸福，是来自于我们内心深处的感念，取决于我们的人生态度。倘若能够始终如一地坚守住我们内心的平和与安宁，让自己变得简单与纯净，也未尝不是一种幸福。对于过往，我们得失随缘，对未来，始终葆有一种真诚的期待。哪怕生活有太多的不如意，这又有什么大不了的呢？以平常心处之，迎着风，向前奔跑，坦然而行。

我打定了主意，一定要找个时间，去光顾那家小小的按摩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