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孔帆升
石板巷是乡村的一种依托,无论是身体,还是精神层面,皆然。
老家有条石板巷,东西向,斜坡上,一半盖了瓦,没盖瓦的部分,太阳直直地照进来,雨也飘滴下来,不过,墙很高,太阳只能照到墙头。雨是要来屋檐滴水,叫人感受线一样的水,是如何掺和清汤寡水一样的生活的。风拐弯抹角也要钻进来,磁石吸铁般引来一众人。石板巷的高光时刻,由风与阴凉拉开了序幕。
夏至后的晌午,长长的石板巷成了全湾人必到的乘凉处。讲究的妇人拿个折子扇或蒲扇,扇扇风,赶赶蚊蝇,倘若遇到汉子开玩笑到自己头上,也会用扇子代替手拍打那涎着脸的人,正色道:“吃鸡屎长大的,打你脏了我的手。”或骂道:“嘴要生蛆呀,爷娘没教你的!”让人不知那恼怒有几分是真几分是假。也有口无关拦者,一句话惹恼了人,发现危险,便赶紧起身,顾不上趿上拖鞋,赤着脚跑,被赶得燕子飞,脑后砸过来的不是拖鞋,就是土块,不伤块肉也弃坨皮。
汉子们就省事多了,他们皮肉厚,钻林挂刺都不怕,连蚂蟥都叮不进,还怕人眼睛?他们整日与泥巴打交道,没啥讲究的,树荫下、田坑边、屋檐下、山沟里,到哪都可靠着憩息。山里石头、石板多,竹木多,石板当床,竹木为枕,安放一具疲惫的身躯,就如同转个背。汉子光着膀子,赤着脚,穿着大裤衩,来到石板巷,选个石板沿墙靠下,背贴墙皮,屁股坐在光光的石板上,一会儿全身的汗就干了。
石板巷紧挨着细反的屋,他吃得晚,手托残缺的青花碗,大嘴就着碗沿一个转,两三口就把一碗粥吞到了肚里。他喝完玉米糊或稀粥,顺手把碗放在脚边,就腮帮子左右扭动,仿佛推磨者打扫磨盘里残存的食物。此时,鼻子与喉咙发出类似音乐的声音。慢慢的,听起来遥远飘渺,还有点儿音律的味道。“哇伊呀喂昂”的声音如同天籁,分外催眠。于是就打起瞌睡,口水顺到松垮的裤头上,像精液。有人神经质地喊:“阿七,细反想你!”阿七从黑不溜秋的屋门口伸出个头,鼻孔还有黑锅灰,大家便哄然大笑。细反醒了,睁眼见阿七苦着脸似在骂人,便不分青红皂白吼道:“滚!”瘪着嘴唠叨的阿七无声地缩进屋子,那个大胆冒犯人的家伙,却成了年少者跃跃欲试的一个标杆,指不定他还要越过红线,再次享受冒犯与践踏的快感。
细反不傻,但因为穷,只讨得到傻子阿七做老婆。阿七皮肤雪白,湾子里找不到第二个这么白的人,可惜小时候病傻。她常常连裤子都穿不好,衣服破得露胸露屁股。阿七倒也不怕人,谁惹了她都要挨骂,若是有人跟她较真起来,轻轻一推,她就会几个乱窜,摇晃着如一截干柴茬般倒下。不过,我未见到这样欺负弱者的事。别的妇女洗衣带担水,带洗菜,阿七洗衣是洗衣,担水是担水,洗菜是洗菜,根本兼顾不来。她挑水时,一手扶扁担,一手配合水桶摆动,借以平衡身体,半里路要歇四五次。小小水桶本来就没打满,晃着,漏着,水桶有节奏地摇摆,越摆越自如,大半担水担到家倒进水缸,比水牛一泡尿多不了多少。她走过的地方,无论是塘坝、禾场,还是石板巷,都会留下两行湿印。只要是看到两行湿印,大家就知道又是阿七担过水了。
阿七可不懒啊,她也不为水泼了感到惋惜,除了受欺负反击人,也没人见过她因贫穷而沮丧。阿七噘着嘴,鼻青脸肿的,哭爹喊娘的时候,可能是让细反恼火了,动了手。但不管有无病痛,阿七总是出门,去古井挑水与洗衣。我从没见娘家有人上门过,没有一个人上门来看看她,给她长长脸。多年后,我的堂弟把阿七娘家侄女迎娶回家,我才知阿七娘家人丁兴旺,都是蛮不错的人。
如今想起石板巷,就情不自禁想起这对夫妇,居然还能发现他们身上有着被人低看的品质。他们勤劳,安贫,对人无争无害,两个儿子都中规中矩,不卑不亢,活得有尊严。
一条石板巷,不分贫富贵贱,大家都可以来共享,这就是醇厚的乡情。这对夫妇犹如石板巷,给人清凉与慰藉,他们就具有了存在的意义与价值。
退休后我常回老家,那里早已物是人非。老一辈的人都走得差不多了,泥泞道、老屋、石板巷都找不到踪影了。细反那栋几家共住的又黑又脏的老房,被两个儿子拆了翻新,盖起两栋楼房,那楼房与富裕人家的楼房并没什么差别。石板巷小巷成了鲜花带,有月季与芙蓉开着,依稀似故去的人绽开了笑容。小巷外建起篮球场和广场,还专门做了停车场供外出回家的人停车。
我最大的感触是,村庄的外延扩大了,内涵却不知何时被抽走。我走过昔日的月台,走过石板巷,总见到留守的老人在自家楼房前坐着,三五人一堆,拿眼神和笑意招我加入。我很乐意坐拢去,拉起家常。他们绷着的脸就松弛了,跟我讲起村庄过往,于是,小巷里外的人和事纷至沓来,让我重回童年,对家乡的情感又加了一分。
我一次次把自己散漫给羊肠小道,给乡间老屋小巷,心胸反而会豁然开朗。我真正知道了什么是错落有致,知道了参差的和谐,知道了和而不同的静好。村庄房子形状不一样,大小不一样,朝向不一样,高矮不一样,盖瓦不一样,内面的构件也不一样,这就是自然,这就是有温度的村落。远近高低皆不同,或疏或密,或聚或散,穷富贵贱并不相互排斥,这才是自然湾,才是自然本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