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刘川鄂
王庆卫、李岚两位学者撰写的《凤与中华祥瑞美学》(以下简称《凤》)近日问世。这本书从中华民族凤凰崇拜的传统切入,以祥瑞美学的独特视角,对中西方知识与美学形态进行了考察研究。展卷读来,讶异于此书的学理深湛,见解通透,语言警辟,值得激赏和推荐。作者通过对凤凰的文化碎片进行词源学、发生学、知识考古学的学术打捞,让关于凤凰的知识既具诗性之隽美又含哲思之锐利,全书对凤凰所作出的学理上、审美上的细致阐释,显示出作者学问之深、用功之细、语言之美,都令人印象深刻。
从古至今,中国人的民俗里充满了对祥瑞的愿景,从帝王将相到贩夫走卒,无不期盼着各种吉兆:花开富贵,喜鹊登枝,嘉禾生野,瑞雪连天,无不是盛世的密码、好运的端倪。圣贤对此也不能免俗,子曰:“凤鸟不至,河不出图,吾已矣夫!” 汉代董仲舒则在天人感应论的基础上,阐发了祥瑞、灾异与国家政治得失的密切关系。因此,历朝统治者格外重视各种祥瑞,还在鼎、钟、磬等器物上雕刻瑞兽、祥云等纹饰,试图以人造的征兆感召天意。民间则采取了成本更低的“口采”形式:象征福气的蝙蝠、象征平安的瓶子、象征福禄的葫芦……纷纷出现在人们的视野之中。
凤凰,是自古至今中国人的日常生活和审美中的实践物象和意象。《凤》一书立足于文献学技术上的搜寻打捞,学理上的现代阐释,在理性占据着统治地位的现代社会背景下,对这个流传千年的文化符号展开分析,通过对哲学、伦理学、美学理论综合运用,辨析神话与现代知识系统、凤文化现象与中国古人的世界观、道德观的关系。章节的设置,是从空间方位出发,依次展开对凤凰的历史渊源、形象演变、文字审美和梦想状态等方面的阐发,既严谨完整又充满了诗情画意。
这本书有几个令人印象深刻的地方。
其一,论述了凤凰与原始诗性智慧的关系。维柯指出诗性智慧是一种与理性逻辑相对应的感性思维方式,通过建立起“内感觉”和“内意识”,使主体与客体之间、心与物之间建立起最大的相似度,促进了象征观念的产生。一个民族文化的原始意象,是一个民族形成稳定的心理结构的早期阶段,同时也是象征型文学的萌芽。凤凰作为一种灵异神鸟,在大自然中并不存在,它是古代中国人对自然物的一种诗性幻想,因而凤凰的美也是一种或然性的和不确定的美。
其二,分析了凤凰祥瑞意象的政治功能、道德功能和审美功能。凤凰来仪与国家兴旺相互关联。顺天者昌,天将示以祥瑞。违天不祥,天必降之灾异。凤凰的来临总有它的理由和规律,这些规律的核心在古人的原始思维中就是“道德”——普泛化的、没有明确规定性和适用边界的道德意识。古人将动物、植物、无机世界道德化,以方便君子们进行自我比附,这是传统中国文化一个重要特点。松竹梅作为中国式的道德意象,与西方文化将玫瑰作为爱情符号的象征手法,在文化心理机制上还是有很多不同。作者指出,纵观中国古代史书中的凤凰记录,他们经常与国家政治生活中那些想象性的新阶段伴生,发生于一些据说意义重大的历史关头。凤凰五色成文,光彩夺目,主要任务却是为站在政治舞台C位的人物追光伴舞;在清平时期,凤凰的作用是引导身在福中不知福的懵懂百姓感恩戴德,对当下境遇进行肯定性的再体验,以便塑造自己的幸福感和满足感。凤凰被政治美学收编,像一只大号的孔雀,满足朝堂的自恋需求,并为人间疾苦提供替代性补偿。
作者指出在中国古代文学中,凤凰是一个被广泛运用的审美意象,它是一个类似诗和远方的东西,不在此处,不可抵达,值得追寻,令人神往;具有浪漫主义倾向和幻觉型写作的特质。作者还考察了从作为中国文学源头的《诗经》《离骚》到古代诗赋中的凤凰意象,并在集体无意识的理论视野下分析了现代作家郭沫若、韩少功、白先勇等笔下的凤凰原型,特别涉及了雌雄同体,雌雄分离等较为隐蔽的意涵,眼光独到。
其三,充分注意到宫廷凤凰与民间凤凰的异同。作者在第二章中指出:官方史录塑造了凤凰的政治文化属性,史前和上古遗留的文物展示了凤凰神话的源头。民间的凤凰形象缺少官方史录的那种严肃性和权威性,却少有用深谋远虑的政治动机来歪曲事实。没有上古凤凰的那种粗朴性和自发性,却还不至于被原始思维带至洪荒之时、乌有之乡。作者既注意到了民间的古朴原生态,又指出了它是一个杂糅之乡。占统治地位的思想固然都是统治阶级的思想,但雄踞庙堂之高的凤凰跟民间喜气洋洋的世俗化凤凰,形态略同却气质迥异,揭示出凤凰形象建构中的权力之手的支配力。可能因为体例的限制,与其他祥瑞物的比较,作者没有用太多的篇幅。这也许会在一定程度上妨碍了对祥瑞现象的整体观照,尽管整体观照祥瑞现象并非此书的任务,但笔者仍愿意对此书抱着这样的个人期许。
《凤》一书既有历史的纵横,更有现代思维的审视。通篇立足于学理性分析,文字飞扬跳脱,但治学态度笃实稳重,诚心正意,不溢美不夸饰。既没有文化优越论洋溢其间,也不强做传统中国文化的现代性转化,这在今日的学术语境中颇为难得。作者在写作中以现象学的态度悬置了“文化价值”“现实功能”“当代启示”等论著写作必选项,没有强行给凤凰开启一个向现实回归的通道。但作者无意触及价值判断的态度,反而可能使价值判断作为文本症候在当下的阅读语境中凸显。在笔者看来,凤凰的祥瑞意涵与彼乌托邦意识具有同构性,是农耕文明的经验主义比附式思维的表现,而这一思维方式是在科学理性排斥了凤凰之后的残余物,它仍然潜藏在集体无意识之中,影响着中国人的口头表达、书面记录以及家居日常、建筑设计等等方面,弥散在当下中国的日常生活和文学审美中。
笔者所关心的,恰恰是作者对其保持沉默的问题:
凤凰这个民间装饰物,在多大的程度上同时也是一个观念的迷信物和现实的遮蔽物?
诗性思维、感性思维的保留,是否妨碍了中国人理性思维的养成、公益心的培养、个性主义的自觉?对中国人的科学意识,理性精神,悲剧精神的陶冶,有什么积极和负面的影响?
作为昭示着仁义礼智信等道德律令的五彩凤凰,对今日中国的精神建设有什么现实意义?
总体来说,读到《凤》这样一部哲思锐利、学理严谨、诗性盎然、文笔隽秀的学术著作,于我是一件难得的快事佳事,故分享若干读书心得,荐之于读者同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