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悟县的解放,以大军南下为重要标志。
大军南下到底兵分几路,我不得而知,从我们熊畈村前日夜兼程的一路,我是亲眼所见的。那几天,一放学我就跑到公路边儿上,看大军南下。大军南下那气势,那威风,我和大人一样感到震撼。
熊畈门前的公路,宽不过两丈,解放军四列纵队紧急行军,简直就是跑步前进。有时骑兵来了,有时汽车拖着大炮来了,四列纵队立马并为两列,让出中间跑车走马,车马过完,又是四列。
我的家乡,在中国国内革命战争的各个时期,包括抗日战争时期,都是红军或是新四军的根据地,就连保长甲长,有的也是共产党人,所以,对解放军有一种特殊的爱戴之情,有些乡亲把南下的军队仍然称为新四军。听说新四军是要去打武汉,打合肥,打南京,还要打过长江去,无不乐在心头喜在眉头。在保甲长的安排下,不少人挑着茶水站在路边,喊着或是打手势,想让战士们喝上一口。战士们无法停住前进的脚步,只有挥手致谢。除非首长一声令下,吹响哨子,命令原地休息,战士们才会咕嘟咕嘟喝个痛快,再灌满水壶。我曾协助父老乡亲钻到队伍中间送过茶水。说是茶水,实际上泡的根本就不是茶叶,而是炒焦了的山楂树叶,家乡人叫它毛楂茶。因为,一般人家买不起茶叶,说泡茶,其实泡的就是毛楂茶。战士们只喝茶水,不拿也不吃老百姓的任何东西。因此,有些大妈太婆蒸馒头炕饼子煮鸡蛋,最后都是白忙活,只有端回家去自己享用。
南下的队伍,每隔一段就有一面红旗,洋布做的,写着某某攻坚团,某某突击营,某某先锋连,某某敢死队,还有某某尖刀排尖刀班,等等,我记不齐全,由一名战士高高地举着,迎风招展。还有些战士,背包上插着三角形的纸旗,各种颜色的都有。有的写着,打到南京去,活捉蒋介石,有的写着,打过长江去,解放全中国。
大军行进的时候,那步伐铿铿锵锵,雄壮豪迈,扬起一路黄尘,和他们的军装浑然一色,远远望去,前不见头后不见尾,弥漫在天地之间。
大军南下多是日夜兼程,晚上驻扎的极少。有一次,一支队伍在我们熊畈住了一夜。中午的时候,甲长和保长一起在村里号房子。号房子,就是根据各家各户房子(主要是堂屋)的宽窄大小,估计打地铺能睡下多少人,就用粉笔在大门上写明人数,供部队宿营时参考,也让各家各户有个思想准备。
那天,我们家住了十二名战士,说是一个班。
他们进得门来,满脸堆笑,把我母亲叫大娘,把我和弟弟妹妹叫小同志,不是说吵闹,就是说打扰。然后将背包堆码一处,把枪斜挎在背后,有的抢着扫院子扫巷道,有的抢着抹桌子揩板凳,还有的找水桶扁担抢着挑水。
解放军在门前的空田里埋锅造饭,一班人吃罢回来,便让我带着,到屋后稻草堆上扯来几捆干爽的稻草,在堂屋打起地铺。天刚黑定,各自打开背包,铺上被褥,大家围坐一圈儿,好像是开会,完了便都抱着枪和衣躺下,不一会儿就鼾声一片。
黎明时分,嘀嘀哒哒的号声响了,战士们骨碌碌爬了起来。他们手脚麻利,迅速打好背包,捆好稻草,有人送还稻草,有人打扫草屑,有人还原昨晚开铺时挪动的桌椅,忙而不乱。
我发现,他们不论做什么,枪都不曾离身,连吃饭睡觉都是。
他们走的时候,一连说了好多个吵闹了打扰了,说得最多的是感谢。
那天,发生了一件事,出乎熊畈所有人的意料。
只比我大几岁的狗儿,我叫他狗叔,他大名儿叫熊厚国,十四岁那年突地失踪,到处都找不到他,都以为他死到哪里了。谁都没想到,那天他竟出现在南下的大军里。他边走边向乡亲们挥手,连喊,我是熊厚国!我是熊厚国!
狗叔父亲死得早,母亲改嫁了,虽有一哥二姐,生活上全都自顾不暇,他跟着南头庙里守庙的姑妈一起生活。那回他突然失踪,其实是参军了。遗憾的是,狗叔在南下大军里只能向乡亲们挥手喊话,不能停步,只有几个人跟他打过招呼,恰好那一会儿我不在路边儿,没有见着。
狗叔虽说比我大几岁,可和我却砍得脑壳换得气,用现在的话说,和我算是发小儿。掏鸟窝、打扑泅,常在一起,砍柴、戽鱼,也常在一起,读私塾也在一起。私塾转公学他就辍学了,公学要收学费,他守庙的姑妈拿不出钱来。
1983年,我回了一趟熊畈,乡亲们讲起了狗叔。
狗叔参军三十多年,1981年他回来过一次,坐着县里的吉普车,穿着笔挺的毛料军装回来了,还带着妻儿和卫兵。狗叔去了庙林,他姑妈早已作古,几十棵参天大树不见踪影,连他曾经栖身的南头庙也成了废墟,狗叔哭了,哭得很是伤心。他在熊畈待了几天,走的时候,还是县里的那辆吉普车来接的,说是到广水搭乘火车。乡亲和大队干部送他,他告诉大家,他在西安工作,属于空军系列,职务是政委,他妻子是西安一家医院的医生。
狗叔这一走,又像此前一样,没有了消息。
□ 熊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