良药,在火中炼就,被刀切割。一块块丑陋乌黢的根茎,变成云霓般轻巧的物质,变成薄如蝉翼的饮片,变成赏心悦目的药,顿减去患者心中的沉翳。
黑夜像一颗巨型水晶,笼罩在赣东大地上。火焰冲腾,金鳞闪烁,而夜愈来愈深,寒气愈来愈烈。火舌炙烫着夜晚最深沉的位置,并将围灶中那些神秘凶猛的附子毒性一点点逼退、杀净。这个过程十分漫长,这是一场史诗般的对峙与较量,是正与邪、良与恶的蝉蜕龙变。先用水的涤泡析出,再用火的慢炙暗煎,使其归顺为剿灭人类沉疴的救亡助命之药。在如此肃杀的氛围中,火焰的殄戮不动声色,将其匠心深隐,炼药者神闲气定,成竹在胸。火光照着他睿智的、风霜历历的脸,淡远的眼神时而掠过青空,时而注视火苗。
落叶潇潇,星空邃邈,寒露苍茫,红焰闪闪。空旷阒冷的树林里,在火与药的割咬缠噬中,一个老人端坐于用砖头搭建的奇特围灶边,运筹帷幄,进行最为神秘的中药炮制。这种炮制方法严格按古法进行,其古法为中药炮制的药帮“建昌帮”所有、所用。
老人,为建昌帮炮制流派“非遗”第十三代传人刘香保。
一
夜深了,金黄的火苗在风的助力下倏忽萎靡,又迅猛蹿出,并发出呜呜的啸叫,仿如炮制者指挥的歌吟,那声音回旋于夤夜的清寒和寂静之中,有如猛虎在山涧的低吼。谷糠燃烧的气味,附子被灼烫时痛苦辗转呻吟的微音,生姜片的气味,混合在夜半的霜露中。
他虽已苍老,但面对炮制的药材他更加老辣沉潜,心廓被中药的神秘充满。他深谙药材的药性,知道它们的软肋,知晓它们如何在自己的手上仙妖突变。所谓炮制,就是用无情的水火共制,“耘樵得甘芳,龁啮谢炮制。”(苏轼)食物需要炮制,中药则完全依靠炮制。拿刘香保老人的话说,再好的医生,再好的药方,没有炮制得当的药材饮片,一切为零,毫无用处。炮制者,炮炼也,由魔鬼而天使,由剧毒而灵药也。出于葛洪、雷公。葛洪炼丹,正是在建昌帮的发祥地江西南城县的麻姑山里。炮制始祖在此传授了多种独特的加工药材之法,与建昌帮的声名远播,源远流长有密切的关系。
围灶需燃烧一天一夜,他和衣而坐,任由寒风侵袭,禅定若山。长夜如刀,他清楚地知道,火,虽然温和地舔舐销熔,它金色狰狞的牙齿藏而不露,进入附子的身体,它会有强烈的快意向药毒的内部挺进,那些在炙热中绽裂分解的毒性随着青烟袅袅飘散,形神巨变,脱胎换骨,凤凰涅槃,一切在他的预料之中,难逃他的股掌。一种旷世灵药,像神话一样,以响亮晶灿的形象,正在丹霞满天的清晨缓缓升起。炮制者的仁心与匠心,如一轮朝阳,浮现在层林之上,闪着圣洁高深的光华。最后围灶的余烬,如舍身成仁的药毒,坍塌殆尽,带着惬意的微笑,沉沉睡去,它梦见了一个垂危者,从病榻上,从死神的手上,重新走进美好的人间,一路春风碧露,花香满途。
炮制附子的绝技在建昌帮的古法里,只是其中一种,但也是重要的一种。刘香保老人跟我说,附子是过去老中医普遍使用的一味药,因为它是中药中起死回生、振衰救逆、斩关夺门第一药,是还阳草,老中医用险药,只有险药才能救人危命。说白了,附子就是鬼门关捞人的通行证。李时珍《本草纲目》中说:“乌附毒药,非危重病不用,用之不当,致祸甚速。”其实,刘老说,致祸的主要原因是炮制不当,而如今的炮制者手法平庸粗糙。首先,附子来源非四川江油产区,也非运用建昌帮炮制术。他说,生附子的水火共制,仅在水中得泡四天,每一天换水三次,晒干后再浸泡,反复晾干,上甑蒸十四个小时,再在野外行一天一夜的文火煨法。糠尽灰冷,煨好之后,从火中取出,敲击出现空洞的声响,表明附子毒性退去。为什么要在野林中、天地间炮制,我问其故,刘老神秘地笑了笑,说,老祖宗们从来就是如此,人命关天呀。
在建昌帮炮炙十三法中,除了煨法,还有炒、炙、煅、蒸、煮、炆、熬、淬、霜、曲、芽等法,而最为称道的是炒、炙、煨、炆、蒸法等。传人刘香保的煨附子则是保留了唐代“煻灰火中炮炙”最为正宗的煨制法,此法在他的手上,更加丰富、娴熟、精粹。建昌帮名满天下的特色饮片有煨附片、阴附片、阳附片、淡附片、姜半夏、明天麻、贺茯苓、童便制马钱、山药片、泡南星、醋郁金、炒内金、炆熟地、炆远志、炆黄精、炆何首乌、酒白芍等。
炮制后如何切它,成为了建昌帮最为称道的独门绝技。切术在严谨认真的建昌帮传承中,以建刀和雷公刨为经典代表。建刀即切药刀,又名刹刀、琢刀、豚刀,在南城县同善堂药业集团的刘香保工作室即百草坊,我看到了一排排架在切案上的建刀,它的形制与其他药帮的切刀长相完全不同,也与我看到的许多中药铺的切刀迥异。这刀架在一个木案上,下可踏脚,木案为防止药片的掉落,四围略高。刀把斜伸且长,前端固定,刀身宽大,刃口深锐,靠在铁栏边,以达到切片时的端直、均匀,便于长时间操作而不走样。建昌帮切片讲究的斜、薄、大、光等特点,就在这把标志性的刀上完成。此刀重约一点五公斤,柄长达二十六厘米,可以对付任何坚硬的根茎、藤木、果实和全草,可以切成各种片、段、丝、块。这种切药刀制作工艺繁杂,淬火极佳,能够斩钉截铁,的确如雕刻师手中精致的琢刀。其打制过程需三十三道工序,经过四十四次淬火,才能够完成这把传说中的神刀。
用建刀切药,建昌帮的药工做到了巧夺天工,精妙卓异。一颗长约三厘米的槟榔干燥种子,能将其切成一百多片,据说最高记录为一百七十片,业界称为“百刀槟榔”。刘香保老人告诉我,他可以将槟榔切成一百零八片。所谓“防风飞上天,桔梗不见边,枳壳人字片,槟榔一百零八片”。在刘香保工作室,我看到了切成薄片的槟榔,也看到了用簸箕盛着的切成人字片的枳壳,还有切成细丝的药片。刘香保老人说,这些药丝细到可以穿针,他切出的极薄片为零点一五毫米。除薄片、圆片、直片、叶类丝片,还有斜片(包括柳叶片、竹叶片、瓜子片)、马蹄片、人字片、铜钱片、腰子片、肚片、半圆片、类圆片等等。刘香保的精湛刀工,是他七十余年炮制生涯练就的绝活。建昌帮的刀功包括拈个、斜捉、直握、手托四种送药切制法。药材切薄,药力才能最大限度地发挥出来。
二
雷公刨,同样为建昌帮独创独有独享。
一根竖放着的长圆木,这是刨子吗,这与刨子有关吗?还有一大块石头,磨盘一样坠在头顶,穿在圆木之上。雷公刨,多么凶猛的名字!刘老将那根长圆木取下,穿入石盘,竖着放在一个木匣子上,木匣子里面放上药材,底下就是一个大刨子,跟木匠的刨子没有两样。他把这个穿了石盘的木棒压在木匣子里,坐上宽宽的凳子,开始刨药。他刨的是枳壳,要刨成人字形,药块的块茎要刨得透明,一片片薄而不断,薄而不乱。多么笨重的、复杂的刨子,只为求得一片药材的最佳疗效,这手上的功夫多么了得!要对这具庞大、奇特的刨子机器举重若轻,得心应手,完全靠细腻的手感,靠心灵的触摸,靠经验的累积,才能刨出想要的薄片来。我惊叹这个刨子,问为什么叫雷公刨,这名字真的够响亮,够雄壮。刘老边演示边说,你听听我刨动时,上面的石盘发出的声音,像不像打雷一样的响声?还真是。他快速地推动沉重的刨子,整个刨具,连石带木带匣,发出类似滚滚的闷雷声。也有另一说,因为中药炮制界有一位南北朝的雷敩,史称雷公,中医“针灸之祖”,著有《雷公炮炙论》三卷,记述了中药的净选、粉碎、切制、干燥、水制、火制、加辅料制等法,如今仍是中药炮制的经典规范。还有传说,此刨就是雷公所创。在刘香保工作室内,挂有雷公画像,以他的名字命名此刨,并成为建昌帮独一无二的炮制图腾。
掌握雷公刨的刨功,与掌握建刀的刀工一样,得经过漫长的锤炼。雷公刨能刨制出长、斜、直、圆各形薄厚片,因为在来回的刨制时,是靠木棍上的石盘加力下压,因此刨片效率比刀切高了许多。其刨法包括圆斗加压刨法、手按刨法、压板刨法、长斗刨法四种,与刀切四种方法,并称为建昌帮“刀刨八法”。建昌帮药界认为,只有圆斗加压刨法才是雷公所创的正宗刨法。刘老向我展示了几种刨法,每一种刨法都靠双手包括手腕、手指、手掌的精妙灵活运用,犹似魔术师的鬼手神工,动如电光石火,令人眼花缭乱,不可思议。在刘香保工作室里,我还见识了铜铁木陶等各种材质的炮制工具,如铁碾、枳壳榨、槟榔楔、香附铲、泽泻笼、茯苓刀、附子筛、麦芽篓、炆药坛、圆木甑、硫黄柜等,这些工具五花八门,琳琅满目,其对中药炮制的精细研究,达到了叹为观止的地步。
建昌,为江西省南城县之古称,该邑历代为建昌军、建昌路、建昌府治驻地,因处于赣闽通衢之上,经济繁华,药材资源丰富,医药业异常繁荣,宋元时期已成规模,明清时代,达到鼎盛,因而形成了建昌药帮。建昌帮与江西樟树帮合称为江西帮,为全国十三大药帮之一。药界至今依然流传并笃信“药不过樟树不灵,药不过建昌不行”的说法。建昌帮名师巧匠辈出,炮制素以毒性低、疗效高、饮片外形美观、色艳、气香、味厚而著称于世。
年已八旬的“非遗”传人刘香保,让我见识了什么是建昌帮的神奇炮制古法。刘老十二岁开始学习中药炮制,如今体强心健,满面红光,演示讲解他的古法炮制,侃侃而谈。中医博大精深,积厚流光,每一种药材的炮制,都是历代古人心血与智慧的结晶,是经验之大成,是科学探险的艰难发现。中医来源于对自然百草的神奇点化,除了医生和药方的运用,炮制者对药材药性的深刻了解与萃取,也是中医至关重要的部分。
轰轰的雷公刨仍在我身后药香满屋的百草坊里响起,而夜晚煨附子的红焰也孤亮在大野,不舍昼夜。在火焰、铡切与刨声中,中药炮制的温柔与暴力美学,已然形成了数千年,它透明无毒的饮片,神秘的药香,拯救了无数的生命,创造了无数的传奇。那沉沉如雷的巨刨声响,厚重、深邃、锐利、磅礴地挺进着,撞击着,滚压着,蒸腾着,绵绵不绝。强劲的气息,依然在大地上弥漫和颤动,点亮了中华医术奇异的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