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年09月19日

乡村琴痴

□ 吴梅芳

吃过晚饭,我喜欢出小区西门往郊区散步。一刻钟就过了城郊接合部,步入崇阳县天城镇肥塘村,满畈绿油油的稻子在微风中摇曳,就像一张巨大的绿毯在颤动,火红的夕阳照在绿毯上,形成一幅绝美的油画。

每次散步到这个村庄,都能听到悠扬的琴音。有时是用二胡拉《二泉映月》,那如泣如诉的旋律叩击着人的心房。循音而去,远远地,只见这位拉琴者穿着白色的旧汗衫,面容清瘦,胡子花白,鼻子上架着一副老花镜。他的腰是弯的,但他尽量端坐在凳上,左手端着二胡,右手拉弦,刚劲有力,仿佛在表现盲人阿炳困境中不失坚韧品格,苦难中坚守音乐梦想。

有时是用提琴拉崇阳提琴戏《双合莲》。琴声急切时,只见他微闭双眼,手速疾飞,摇头晃脑,一副沉醉其中的模样;琴声低沉时,好似珠子在盘中滚动,又如河水在呜咽,断断续续,缠绵悱恻,表现男女主人公胡三保、郑秀英的爱情悲剧。只是此时,他那弯着的身子更弯了。

开始,我以为这个拉琴的人是退休回乡的干部,即使不是大富大贵,最起码也是衣食无忧。后来多次与之接触,才知道他只是个地地道道的农民,姓任,我称他任师傅。在他七十多年的人生里,埋藏着很多不为人知的秘密。他出门会耕田种地,进门会拉琴,更难得的是还会制琴。

任师傅的家就在稻田边,是一栋简陋的两层楼房,第一层的大客厅即是他的工作室。室内显得比较拥挤,挂着制好的提琴、小提琴,摆着斧头、锉刀、刨子、角尺、墨斗等各种工具和制作提琴所需要的材料。七十多岁的他,近九十度弯腰驼背,戴着一副老花镜,穿着简单的衣衫,每天不是伛偻着身子站在台前刨、抠、锉,就是蹲在地上蒙琴筒、组装成品。他是那么地一丝不苟,心无旁骛,因为那些东西都是他的心爱之物。

任师傅的父亲是一个木匠,他十岁就学着帮父亲打下手,几年时间就学会了木工活。家庭贫困,仅读小学毕业,就在家务农。当时崇阳提琴戏演唱非常火热,很多村子都有戏班。任师傅十分爱看提琴戏,一个村子一个村子地追着看,有时甚至步行10多里追戏。提琴拉出的悠扬曲调,令他着迷。

不久,他从舅舅家借到一把二胡,二胡拉出的声音同样是那么迷人。会木工的他,便照着样子制作二胡。制作的二胡音质虽然不十分理想,但初试成功给了他极大的自信。之后,他通过熟人找提琴戏剧团借来一把淘汰的提琴,仔细研究,试着制作崇阳提琴。

做提琴需要30多道工序,20天左右时间。首先是备料,做琴筒的楠竹和其他木材要放在石灰水里浸泡一天一夜,再捞起来放在阴凉通风处晾一个月,以防生虫、开裂、变形。其次是下料,把琴筒的青皮和轴心刮掉,晾20天,然后把蛇皮蒙上。第三步是安装琴弦,试音。

提琴制好后,拿到剧团请琴师试拉,找出不足,再作改进。经过无数次试拉、改进,任师傅终于将提琴制作成功,其外形美观,音色悦耳。此后,崇阳一些剧团开始找他买琴。

任师傅不仅把崇阳提琴做得越来越精致,而且对西洋小提琴制作也产生了浓厚兴趣。这源于1995年他在深圳听了一场音乐会,被小提琴演奏出来的优美旋律深深打动,于是暗暗发誓要制作一把小提琴。他买来制作小提琴的工具书,认真学习,深入研究,一边看书,一边实践。

经历了无数个灯下的不眠之夜和心酸的失败之后,任师傅终于做成了一把音色优美的小提琴。为提高制琴技术,他每年自费到上海国际博览中心参观学习。美国南犹他大学音乐指挥教授、乐团总监、美籍华人孙逊在武汉演出,听说任师傅会做小提琴,专程到崇阳看望他并合影留念,还把他制作的小提琴带到美国代售。

做乐器不仅要求木工活好,还得懂音律。夜晚的灯光下,任师傅打开音乐方面的书,认真学习研究。每做完一个乐器,他都能够根据购买者的要求,校好音调。他会拉崇阳提琴戏的各个本子。每当听说有新本子,就去找戏班借来曲谱,抄在本上,照着曲谱慢慢学。

为了生活,白天,任师傅要做农活,耕田种地,确保一家人不饿肚子。晚上,他就在工作室里制琴,或者,在自家门前拉琴。

琴声把村子的人都吸引来了,大家屏声静听,享受这免费的演奏音乐会。在音乐的滋润下,劳动的疲惫不知不觉消散了。狗儿、猫儿也依在人们脚下聆听。有时候,连鸡也舍不得进笼,蹲在一旁赶热闹。

在悉心钻研制琴的同时,任师傅产生了很多灵感,于是大胆创新,进行技术改造。比如,采用牛角做二胡琴筒,使二胡的音质变得浑厚、含蓄。他发明制作的曲杆二胡,在传统二胡的基础上,将琴杆下部拉弦部位挖去一部分,让出琴筒中心使琴筒皮面与琴弓成90度直角空间,使琴弓在无障碍的直角空间自然运行而得到最佳发音效果,获得了国家专利。

他把一生的心血都融进了琴中,是名副其实的琴痴。但收入却非常微薄,一把崇阳提琴只卖得一千多元,一把西洋小提琴虽然可卖三五千,但买的人很少。好在儿子们长大后非常支持他,后来,他不用耕田了,只醉心于自己的爱好。小儿子传承了任师傅的手艺,只要有时间,就跟着父亲一起制琴。

拥有智慧头脑和创新才能的任师傅,就这样一辈子待在农村,做琴、拉琴,成为令人肃然起敬的琴者。

不久前,听说任师傅已经去世,享年八十岁。我心情难以平静,与他交往的点点滴滴浮现脑海。凡人不凡,这位农民艺人、村庄琴者永远活在大家心中。请允许我记下他的名字——任子文,湖北省民间工艺技能传承大师称号获得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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