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樊星
又一次来到了万泉河边,在这个只有海涛声呼吸的清晨。
这里是万泉河入海口。一边是静静的港湾里停泊的十来艘渔船。从港湾望过去,有生长着一片灌木的沙滩。万泉河的入海口就在沙滩的那一边,虽并不远,却目不能及。
走近万泉河,耳边就会想起小时候就十分熟悉的两首红歌:《万泉河水清又清》《我爱五指山,我爱万泉河》。二十多年前第一次到琼海,曾经探访过“红色娘子军纪念园”。当时,还有三位健在的娘子军老战士坐在门前,头戴红军帽,身穿“岛服”(印有椰林、海浪的休闲衣裳),笑容满面地用海南方言问候来宾。陪同探访的当地朋友告知,这些阿婆很不容易。当年参加革命,一年多队伍就被打散了。她们中有的人后来嫁给了普通农民,到了政治风云险恶的岁月,还受到过“为什么没有革命到底”的怀疑和歧视,直到晚年才因为时世巨变,幸运地得到了尊敬与安抚。回首往事,她们最怀念的还是那段短暂的革命经历。革命解放了她们,使她们扬眉吐气。后来,我在美国访学时,为美国学生介绍中国的妇女运动和女性文学,曾经以红色娘子军为例,追溯了当代女权主义思潮的一个源头,引起学生们的极大兴趣。因为他们中的很多人一直以为,中国的女性就是忙于生儿育女、成天忙家务的。他们当然更不可能知道秋瑾、宋庆龄,还有梁红玉、武则天、蔡文姬、卓文君,不知道中国早有“妇女能顶半边天”的说法……
记得那时的琼海餐馆里,服务员也多着娘子军军装,为清爽、悠闲的海南生活增添了飒爽英姿的特别风韵。革命记忆就这样自然融入了和平年代的世俗生活中。而这恐怕也是当年的娘子军难以料到的吧!战争为了和平,和平难忘战争。因此想到中国现代革命中,曾有多少女性积极投身于惊涛骇浪中——从向警予、赵一曼、江竹筠到红军妇女独立团、东北抗联“八女投江”。然而,要说文艺作品中最为人熟悉的巾帼英雄,还是海南的这支红色娘子军影响最大吧——从1960年代的电影、舞剧一直到当代的流行歌曲,还有这一处建于2000年的旅游打卡地——红色娘子军纪念园……
离万泉河入海口不远,一座别具一格的妈祖庙就在眼前。我曾经到过福建多地的妈祖庙,感受过闽、粤沿海人民祭祀妈祖的恒久热情。而这里的妈祖庙却自有独特的风格:桃红色的外观在天海之间显得分外夺目,因此不同于其他妈祖庙的石砌风格或大红风采,古朴有古朴的沧桑,新奇亦有新奇的焕然。庙门两边墙上,分别是十分醒目的八个粗黑遒劲的大字:“天下妈祖”“护国佑民”。妈祖庙供奉的是一位女性神灵,体现了千年来海边信众的特别情感:除了佛祖保佑,还需要妈祖庇护。妈祖是渔民的守护神。这座庙面朝大海,一派从容淡定,给了多少渔民和游客以安慰和力量。虽然在民间,男尊女卑的习俗根深蒂固,可妈祖崇拜一如观音崇拜,仍然突出了根深蒂固的母性崇拜文化心理。
在这座桃红色的妈祖庙内,还有一处盂兰庙,是人们超度亡灵的所在。因为这里农历七月十五即中元节,亦称盂兰盆节(盂兰盆,系梵文Ullam-bana的音译。“盂兰”有倒悬之意,形容苦厄之状,盆则是指盛供品的器皿。佛教认为供此可解救逝者倒悬之苦)。其慈悲情怀令人感动。由此观沧海,沐海风,思接千载,不知古往今来,多少渔民出海后没能回乡!在南海永兴岛上就有“兄弟庙”“兄弟妈祖庙”。据传明朝年间,海南岛有一百零八位渔民兄弟出海捕鱼,在海上遭遇风暴而亡。后来又有一批渔民出海,再遭狂风巨浪袭击。大家焚香祷告,祈求“一百零八兄弟”的灵魂护佑。很快,风平浪静。这些逃出生天的渔民便在永兴岛修建起 “兄弟庙”,既追思亡者,也祈祷他们灵魂的保佑。每次出海前,大家都会齐聚于此,隆重祭拜,久而久之,便成风俗。不知道在东海,可还有这样的“兄弟庙”……
而距离这座妈祖庙不过两三百米,就是一片优美的海景酒店和风情街区了。那里有一些已经改作餐饮的老房子,饱经风雨的木结构小屋都设计得很有匠心:常常是依傍一艘很老很旧的渔船,船首倔强地朝向大海,一面书有“海的故事”的蓝色小旗在桅杆顶上猎猎迎风,催人感动。一家家连在一起的木头老房子,在椰林、古树的掩映下点缀着彩灯和救生圈,是晚间游客们休闲、吃海鲜的好去处。还有一条“音乐大道”,路两边立着几个音乐人吹奏乐器的石雕,在静静的清晨时光也告诉人们:这里是年轻人喜欢的好地方。而那一处“琼海城市记忆展望”则通过几处老门窗、老墙柱、一些错落有致的介绍展板,还原了老琼海影影绰绰的历史风貌,展望着这座城市的发展态势。这是散发出人间烟火气息的历史记忆,与红色娘子军纪念园和妈祖庙中回荡的英雄气、宗教感迥然有别,却都是琼海的文化地标。历史如此五光十色、丰富多彩。
清晨,空气格外清新的琼海,蒙蒙细雨中的博鳌,伫立海边,静静倾听大海的呼吸,一时间令人有时间凝固的奇妙感,忽然领悟到“刹那即永恒”的造化玄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