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杨河源
相比诗言志之大,词作的婉曲幽眇,和传唱关系尤为密切的声律要求,尤其适应市井情感的城市生活。词,尤其特称“宋词”,唐末坊市制的解体、两宋街巷制的勃兴,和小令慢词的兴发,差差同步,绝非偶然。对于抚慰节奏匆遽而身心俱疲的现代人,古典诗词以其典雅细腻简捷,不失方便。武汉大学王新才教授由内刊专栏文章结集而成的新著《人间美词》(崇文书局2024年6月出版),可谓得逢其时。
在我看来,《人间美词》是无涉功利的内驱之作。当下各行各业,KPI(绩效指标)大行其道,借用黄仁宇先生的说法,差不多都业已或急趋“数目字管理”。跟业绩考核无关的动作,越少越好。赏析“美词”,断然不会成为新才教授的社科立项课题,不会计入他年度科研成果,不被折算他教书育人的课时——一言以蔽之,无益之事,不急之务。“美词”之作,无疑出于现代教育特为强调的内驱力,是“我要做”而非“要我做”。如新才先生辨析“思无邪”的语义迁流后,认同陈衍强调的“真实怀抱”:“诗人的真实怀抱并非凭空产生,它首先基于在颠沛与造次之际诗人对人性的坚守,然后因为有了颠沛与造次之所历,其怀抱才真实。诗人怀抱中常有如况周颐所谓‘万不得已’者,发而为诗为词。这万不得已者,便是如同孔夫子所感叹的诗三百所共由作的‘思无邪’。”正因为新才先生“万不得已”的创作冲动与能力,他才会持续不断地吟出“临水”诗词,著成《人间美词》一书。
《人间美词》是跨界出圈的成功之作。海通以来的这数百年,地球这颗孤悬太空的蓝色星球,随着交通通信的日益发达,再也没有一块世外桃源,隔绝于联络之外。如李敖所译约翰·邓恩的名诗:“任何人的死亡,/都是我的减少,/作为人类的一员,/我与生灵共老。”让人难堪的现实,是世界范围内人文学者和科学家之间日益加深的文化割裂。日益细密的学科分工深化,即使两大部类内部,学科之间、分支之间、部门之间,也渠道不畅,壁垒日高,造成全社会实践、智力和创造力的损失。术业专攻是现代社会的基本特征,专攻的精细深入,成就商品与服务的当代涌现。代价就是个人,尤其专家在自己窄小的领域当中,画地为牢,无力突破也无心他顾。为免社会瓦裂,亟须将学术成果转化为公共产品,跨越学科自限的公共表达,提供了黏合社会的可能。《人间美词》中的一些篇章,经由湖北之声栏目《炜炜道来》广播,获“2020年度湖北广播电视节目奖”广播文艺(文学节目)二等奖,以及“中国广播电视大奖2019—2020年度广播电视节目奖”提名奖。诚如华东师大中文系终身教授胡晓明为《人间美词》作序时所指出,新才教授“心灵诗学”这一诗观,“气息纯正,根柢坚实,比许多中文系的文学教授,更能见其大、识其正”。新才教授是图书馆学界少见的跨界对话者,得到当行学者的高度评价,正为出圈例证。
《人间美词》是绣口锦心的可传之作。新才先生是古典诗词领域当中,兼创作、鉴赏、传播于一身的高手。他的“临水诗”为圈内所熟知,外行如我,不能赞一词。他出入古今词评,有所辨正有所衡评,对所论词人词作知人论世,以美文写就的《人间美词》,读来让人看到了原作简约平静的字眼之下,那联络纷繁、暗流汹涌的深海。就是他鉴赏之余似乎无意的闲笔,往往也能予人不期的启示。比如他论周邦彦出生时所行熙宁新政:“经济受权力干预越多,越难以正常发展。历史上的改革之所以多以失败而告终,原因正是统治者试图扩大权力去干预经济。熙宁新政中的青苗法、均输法,其转运使、常平仓之设实际上都是以权力介入经济,在运行之初广受关注之下也许会有一定成效,但权力的不受约束与傲慢,必将导致运转不灵与腐败。”(《憔悴江南倦客——读周邦彦〈满庭芳·夏日溧水无想山作〉》)又如他读解陈与义《临江仙·夜登小阁忆洛中旧游》时感慨:“只有那些深具诗心的人才能从那些庸常的乃至艰辛的生活旅程中发现生命中的诗意。”这无疑是新才先生的夫子自道。相比他主业所在的小学科图书馆学,《人间美词》的受众面无疑更大,与以古典诗词鉴赏为志业的专家作品并置,也不逊色,当能传之久远。
当然,《人间美词》也有遗憾。譬如所选词人何以只选了这么16位?什么标准?相比唐末五代,“清词中兴”的作手和名篇更多,为何忽略?也许预料到有类似疑问,作者在《后记》已预作交代。我这读者,还是期待他续有输出。
人间有美词,有《人间美词》。如此人间,值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