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甘茂华
扎鞋垫的老人
珍珠路是宜昌的电脑一条街,平常人来人往,很热闹。街两边主要是卖电脑及其配件的商店,也有烟酒店、饮食店、银行、税务部门,还连着东门菜场。街南边,靠至喜大桥引桥头不远,有一家供电公司,大门口屋檐下,有一片宽大的黑色仿大理石台阶。这个台阶档头上,只要是晴天,每天上午吃午饭之前,你总能看到一个老婆婆坐在那里扎鞋垫。她搬个小板凳坐等顾客,面前铺着一块塑料布,布上摆着一溜儿扎好了的鞋垫成品。我看她的脸,满脸是溪沟般的皱纹,嘴瘪着,豁牙,矮个子,坐在那里就像一颗极不起眼的土豆。她飞针走线时,手背上的老人斑看得清清楚楚,手指弯曲着变了形,看得人心里一抽一抽的,疼得慌。难道她没有子女吗?靠卖几双鞋垫能敷衍生活吗?她这么大年纪了就这样度过晩年吗?我心里不禁疑惑也感叹万分。
我每次经过那里,都要停留一会儿,看看她卖的鞋垫,和她聊几句。去得多了就知道了,她已经八十岁了,老伴去世多年,几个孩子都在外地工作,孩子接她去她不愿意,一直是一个人独处。孩子们每个月都给她生活费,她并不缺钱。我说:“您应该享清福了,为什么还要扎鞋垫卖呢?”她说:“年轻时做惯了,闲下来骨头疼。再说,你看看我的鞋垫跟别人不一样,我想显摆我的手艺。”我拿起鞋垫观察,那上面密密麻麻的针脚,均匀而又扎实,像撒了一层芝麻。用手来回折叠,又很柔韧,略带弹性。她给我解释:“有人的鞋垫,里面填的是纸壳子,一打湿,出汗,穿不了几天就破了。我用的全部是旧布、碎布铺的底子,所以卖得比别人贵两块钱。别人五块钱一双,我的七块钱一双,你穿两年也穿不坏!”我开始时在她那里买了三双鞋垫,后来又买过几双,一晃几年了,至今还在用,只是颜色旧了,垫在鞋里走路还是很舒服。过去那些年,从她摊子路过,总要向她问声好,说几句话。如果刮风下雨落雪天,没看见她的人,竟有些惆怅和失落。
记得那年夏天,我在外地度假将近一个月后回到宜昌。第二天上街,太阳亮晃晃的,路过供电公司门口,却没有看到老婆婆的身影,心想,或许老婆婆病了,也许去儿女家避暑了。可是,第二天、第三天……接连一个星期都没有看到她。我终于忍不住了,知道她住在这栋楼背后的一楼一号,便去打探消息。我敲门的时候,她楼道对门的邻居大妈开了门。她问:“你找谁?”我说:“那个扎鞋垫的老婆婆。”她说:“你找赵婆婆呀,她死了个把月了。病死的,高寿,喜丧。儿女们都回来了,办得很热闹。”说完,邻居大妈盯着我看了半天,突然问:“你是不是姓甘,甘老师?”我点头称是,她说:“你稍等一下,我给你拿个东西。”邻居大妈随即进屋,一会儿就出来了,拿着一张报纸包着的东西给我。她说:“这是赵婆婆临死前交代的。说是有个戴眼镜的,光脑壳的甘老师,经常买她的鞋垫,每次碰到了就陪她聊天,她心里觉得暖和。如今要走了,也没有什么留下,就送他一双鞋垫留个念想。她委托我把这件事办好,今天总算是完成了!”我打开报纸,里面是一双崭新的棕色的新鞋垫,鞋垫之间,还裹着一粒樟脑丸。奇怪,樟脑丸不仅没有我平时讨厌的刺鼻气味,还似乎有一缕清香。我把那双鞋垫捧在手心里,觉得好重好重,重得像一块石碑。
告别邻居大妈走到街头,回首看了看那个仿黑色大理石的台阶,空空的,再也没有那个土豆般的老婆婆了。从此,永远也没有了。我突然身心一颤,鼻子酸酸的,弓腰驼背的老婆婆,手指弯曲的老婆婆,我竟然连她的名字也不知道。只记得,她是街边上一个扎鞋垫的老人。而我,不过是一个过路客。
开卡车的黑皮
通往菜场的小巷深处,有一家修脚店,除修剪脚指甲外,还治疗鸡眼、灰指甲。每天来的多半是老人,修脚前先要把脚在药水里泡很久,等脚板上的老皮泡软了,再开始刮皮、剪指甲、治脚病。泡脚这会儿,老人们就聊天,东家长、西家短,外国的、中国的,絮絮叨叨,有说不完的话。他们也难得有这样聚会的机会,像一窝老麻雀,叽叽喳喳地开心快乐。我眼睛高度近视,人老了,弓腰驼背也不方便,每隔一段时间,都要去修脚店做一次保健。泡脚时,我闭目养神,听周围的老人聊天,觉得很有意思,有时候忍不住笑出声来。但前不久我去修脚,他们说起一件事情,我不仅无法笑,而且哭起来,当着大家的面老泪纵横。因为他们说的这个人我认识,说的这件事情出乎我的意料之外,扯得我的心里一阵一阵地疼。
他们说的这个人叫皮建功,就住在菜场巷子的尽头,离修脚店不远。皮建功跟我儿子是朋友,到我家里来过一次,我有印象。他中等个子,五十来岁,皮肤黑黑的,儿子和朋友们都喊他黑皮哥,他也不恼,说话带笑,似乎还喜欢这个名字。我直接喊他黑皮,他也答应得响亮。久而久之,黑皮成了他的符号,他的真名皮建功反而很少有人知道了。我儿子说:“黑皮哥为人很好,朋友们做生意有困难了,他总是倾尽所有帮一把,不打借条,至今还有很多人欠着他的钱,他从来不说。”
你以为黑皮有钱吗?家庭环境好吗?过得舒心吗?那你就想错了。黑皮父母早亡,他只读了个技校就走出家门闯荡江湖。靠着会开车,有大货车驾照,跑运输混口饭吃。他结过婚,女人嫌他穷,离了。留下一个儿子归他管,儿子正在上大学。黑皮对儿子的爱,是巴心巴肝的。每次跑完运输回家,他总要给儿子带一包零食。每天晚上睡觉前,总要给儿子打一盆热水,帮他洗脚。他根据自己的经验,睡前泡脚特别解乏,可以消除一天的疲劳。儿子上大学了,只要回家,他仍然坚持帮他洗脚,觉得这样做了,爱才有个安放处。别人开大卡车跑长途,都是两个人,去时一个人,返程换一个人,避免过度疲劳。黑皮仗着自己身体好,又想多挣一份钱,不管多远,来回折腾都是单干。朋友们劝过他:“你不是铁人,悠着点儿。”黑皮笑着说:“儿子一天天大了,读大学,找工作,买房子,娶媳妇,用钱的地方多着呢。我得趁现在腿脚好,多跑一天是一天!”
今年小暑那天,他拉着满满的一大卡车化肥,从宜昌去河南安阳。卸完货,又装完一大卡车的钢筋,已经是夜里九点多钟了。为了节约钱,他就蜷缩在驾驶室眯一觉。他给儿子发了一条微信,说:“我给你买了一塑料袋襄阳的大头菜,很下饭,你可以带到学校去。”又提醒儿子,记着睡觉前泡个脚,莫偷懒。然后,他就迷迷糊糊睡着了。大概是凌晨三点多钟,黑皮猛然惊醒,揉一把眼睛,开着车就往回赶。快到襄阳时,他突然觉得眼皮往下沉,脑袋晕乎乎的,似乎是又想睡了。就在这一瞬间,握方向盘的手一打滑,大卡车直向路边的护栏冲去。眨眼间撞断护栏,卡车飞起来,又翻倒在坡下,黑皮被甩出车外,钢筋散了一地。其中,一根锐利的钢筋刺穿了他的胸部,鲜血淋漓染红了坡上的青草,黑皮当场死去。驾驶室里,还有他给儿子带的大头菜;手机的微信留言,那是他给儿子的最后的遗言。
黑皮临死前的情况,都是后来朋友们分析猜测的。他出了车祸却是确凿无疑。我就是在修脚店听老人们说起这事时,忍不住伤心掉泪的。从修脚店回家后我问儿子黑皮的事情,儿子说他去殡仪馆了,最后送黑皮哥一程。黑皮的儿子给每个参加追悼会的人跪地磕头,好几次哭昏过去了。他端来一盆热水,为他父亲洗脚。他边哭边说:“爸爸,儿子不孝,你给我洗了几十年的脚,这是我第一次给你洗脚,也是最后一次给你洗脚。你的话我记住了,我要好好活着,为你争气!”黑皮儿子的眼泪掉在洗脚盆里,啪嗒啪嗒地响。在场的人都哭了,有个女人嚎叫着:“黑皮你是个苦命的人啊!”我儿子对我说:“黑皮哥不是一个英雄,他是一个伟大的父亲。”我点头又内疚,为父之道我不如黑皮。此时,在我心里,黑皮和他的大卡车竟然矗起了一座黑色的雕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