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海中山，还是山中海？傻傻分不清。瞠目结舌呆愣愣立在海子山，问天问地问古问今问自己，更大的可能，海山共生，山海一体，提出这个问题，就是犯傻。
初临海子山，被它的蛮荒苍凉之美震撼，一望无垠的石头铺天盖地，一下车好似晕乎乎站不稳脚跟，仿佛瞬间闯入世界的尽头，又亦或刹那穿越到另一个星球。环视中，竟想到的是，照片拍不出其旷达，视频摄不出其雄厚，画作绘不出其悠远，诗歌写不出其壮阔，散文什么更是描不出其深邃……那种动人心魂荡气回肠似乎只有拍火星大战之类科幻片或古装武侠神话片，动用多部摄像机推拉摇移再配以新技术制作，方能表达其气势、神韵、精髓之二三呵。
可惜，那些大亨、大制片、大导演，似乎未能关注这里。也许，他们来过，考察过，但觉得驾驭不了它吧？
海子山，国家级自然保护区，位于甘孜藏族自治州理塘县和稻城县之间，海拔4500—4700米，方圆近6000平方公里，满地石头挨着石头、架着石头、垒着石头……再就是石头围着、抱着、摊着的1145个高原湖泊——“海子”。
说石头，而不是石坡、石崖、石坎、石块、石棱、石片之类，是因为这石，不论是大如蒙古包还是小于鹅卵，大都光溜溜圆滑滑，即使有长长的石梁、硕大的鼓丘，表面皆好像是经过一番打磨般奇形怪状。
它是怎么形成的？这些如琢如磨的石头从何而来？众多的湖泊又是如何产生的？我因喜欢地质，接触的那点皮毛不管用了，于是临时抱佛脚，恶补了一下知识。
海子山地区，是青藏高原最大的古冰体遗迹，即“稻城古冰帽”。简略并通俗地说，70万年前，那还是一个剑齿虎等史前动物们出没的时代，地质学称为第四纪冰川期，正值青藏高原冰山发育的高峰。当冰川蔓延到海子山所在的这片高原的时候，冰舌放肆收割、吞没，由于这里地势平坦、海拔适宜，所以在很短的时间内冰川就将这片高原占领，并形成了厚度超过500米、规模接近完全覆盖的形态，这种形态的冰川有一个非常形象的名字，就是“冰帽”。在理论上，一个完整的冰川作用周期，一般而言其发育要经历由小变大的过程，即由山谷冰川向山麓冰川、冰帽、大冰盖转变。末了进入消退期，反之，逐步退让，直至消失。
转换与变化，即周而复始发生在冰期和间冰期交替的漫漫岁月中，如此厚度和规模的冰川，便给底部原有的地质结构带来了强大的压力，原本坚固的山体岩石在长期的压力下逐渐分崩，而解析后的石体抵抗不住入侵者的压力，纷纷投降，它们被卷入了冰川，带到了远方。这些被冰川搬运而来的“冰碛物”，随之有了一个新的身份——“冰川漂砾”。
岁月无情，天公有意。恰如欧阳修诗云：“万象皆从石中出，刻画始信天有工”，一次又一次流迁、漂移，砾石像青头小伙在世事中一次次碰得头破血流“撞圆了”“乖滑了”，失去了棱角。直到2万年前左右，冰期结束了，冰帽、冰川全部蒸发消失，庞大冰川、冰帽以其霸蛮之力，伸缩间冰爪“刨”下一个个深坑，就形成了一个个“冰蚀湖”，俗称“海子”。还有冰川U型谷、羊背石、鲸背岩、冰蚀鼓丘等等。总之，冰川时期所带来的地貌特征就是蛮石累累，旷野上一片荒凉与空寂，甚至被形容为“仿佛来到了火星表面”。而我们此时此刻面对着有“天赐神湖”之称、面积达7.5平方公里的兴伊措，则是海子山最大的冰蚀岩盆。指点山海，说千道万，不管你愿不愿意相信，岁月不语，唯石能言，这真正的史前时代的遗迹，就确凿无疑地裸露在当下，与你亲密无间在一起。
再如果，你有幸从稻城亚丁机场起飞，鸟瞰海子山，那你就可领略这天地奇观：灰褐色的大地上，一望无际的石头汇成石山、石田、石河，低洼处星罗棋布的海子像无数镜面，在阳光的照耀下闪烁着星辰般的光芒。
当然，缓步逡巡于海子山海拔4685米的中心标志处，我得老实承认，我所见所及，乃不及海子山万分之一！侈谈再多，也无异于盲人摸象。但好在有地质学家李荣社先生来到海子山实地考察时，曾经对稻城古冰帽的分布规律有一个形象的比喻“一只乌龟”——
中间地形平缓的夷平面是“乌龟的龟壳”，是冰川微弱侵蚀与堆积带。冰帽冰川主要覆盖在这里，但由于地形平缓，无落差或落差较小，冰川运动的动能不足，因为冰川作用较为微弱。这一区域所形成的古冰帽遗迹主要是冰川侵蚀形成的冰蚀岩丘以及堆积形成的底碛等冰碛物。
而往外，则是“乌龟壳的边缘”，属冰川中等侵蚀和堆积带。冰帽冰流从中央高地向四周流动，受到重力作用影响流速逐渐加大，冰下侵蚀作用随之增强，冰川对底部岩石的掘蚀和磨蚀于是形成密集的冰蚀岩盆，即冰川侵蚀形成的像盆一样的洼地汇水成为冰蚀湖，冰川后退后，这些冰蚀岩盆往往形成串珠状分布的湖泊群。同一时期，还出现羊背石群，即由冰蚀作用形成的丛生的石质小丘，犹如羊群一般。
再向外，则是“乌龟的裙边”，是冰川强烈侵蚀槽谷带，呈放射状。
冰帽最边缘，恰如“乌龟的四只脚”，是冰帽强烈堆积带。冰川从冰帽区带来的冰碛物，大量堆积，形成垄状终碛和侧碛高达上百米。
那么，深察细究，较个真，海子山到底有多少个海子？官方资料记载，共有1145个。但实际上，这个数字有“蒙”的成分。海子山的湖泊，受到降水的影响，每年都有消失和增加，数量上并非一成不变，它应当是动态的，但形容数以千计不会有错。而且，从地形图上，可确证的是海子山核心区湖泊的平均密度为全国绝无仅有，这是不争的事实。
让人另有惊奇的是，海子山乱石滚滚，海子密布，居然也被称为“植物宝库”。这里有“定五脏杀虫毒”的龙胆草，有用于风温痹痛，筋脉拘挛的匐地风毛菊，有清热解毒、散瘀止血的藏药珠芽蓼，还有中国珍稀高山野生花卉管花马先蒿……那一管管白的、黄的、红的株型相似但颜色各异高约半米的“花”叫什么？我真不知道，前所未见，网上搜索，一时也查不出底细。
古人杜绾在《云林石谱》中说：“天地至精之气，结而为石。”李贺诗云：“女娲炼石补天处，石破天惊逗秋雨。”王勃、李商隐等皆以“虎踞龙蹲”来描写乱石、灵石，如“虎踞龙蹲纵复横，星光渐减雨痕生”“珠衡玉斗，征象纬于天经；虎踞龙蹲，集风云于地纪”。今人也说，“石映天象，趣满乾坤”。此次，完全是意外的惊喜，在海子山，是不是应了石映天象？我们真的见识了“望宇问天”的“超级望远镜”！
驱车行至海子山海拔4410米的一处遍布粗犷漂砾的荒原，在微波荡漾的一中型海子边，我们见到，中国科学院高海拔宇宙线观测站（LHAASO，中文“拉索”）就坐落在这里。从高空俯瞰，这一国家重大科技基础设施的整体外形，就像一枚外圆内方的巨大“铜钱”。它是世界上海拔最高、规模最大、灵敏度最强的超高能伽马射线天文台，因此被称为“超级望远镜”。
中国科学院高能物理研究所研究员、高海拔宇宙线观测站项目首席科学家曹臻曾对外介绍：“拉索”具有前所未有的伽马射线探测灵敏度，将伽马天文的研究带入了人类从未观测过的新波段，开启了“超高能伽马射线天文学”观测时代。
据他介绍，“拉索”由测控基地和观测基地组成。测控基地位于稻城县城。观测基地就在高寒缺氧、孤寂苍凉的海子山。没有“拉索”之前，这里是渺无人烟的“无人区”。观测基地占地面积约1.36平方公里，相当于190个足球场大小，是雅江县城区面积的两倍多。
触目所及，“铜钱”的“外圆”部分，一个个巨大的“土堆”排列整齐，“土堆”之间散落一个个覆盖绿色罩布的“盒子”。“内方”部分，是一个庞大的方形“大棚”。大棚外，一台台蓝色的“大箱子”在一侧列队摆开，仰望天空。
曹臻介绍，“土堆”是缪子探测器，每个占地约36平方米，下面都埋有直径6.8米、高1.2米的钢筋混凝土罐体，内置装有超纯净水的高反射率水袋。1188个缪子探测器总有效面积达42000平方米。“绿盒子”是电磁粒子探测器，每个占地面积约1平方米，共有5216个。它们共同构成地面簇射粒子探测器阵列。“大棚”是水切伦科夫探测器阵列，由三个覆有房顶的大水池呈“品”字形排列构成，占地面积78000平方米。“大箱子”则是广角切伦科夫望远镜，共有18台，构成广角切伦科夫望远镜阵列。
三大探测器阵列，分别都是世界最大规模。
浩瀚宇宙，蕴藏无限奥秘。“拉索”，是为捕捉宇宙线、破解宇宙线起源这一重大世纪难题而建。宇宙线是来自地球以外广袤空间的微观粒子。这些肉眼看不见的“宇宙信使”，携带着宇宙起源、天体演化、太阳活动及地球空间环境等重要科学信息，是人类探索宇宙及其演化的重要途径。
“拉索”的主体工程于2017年开始建设，2019年4月完成四分之一规模的建设，并投入科学运行。2021年7月全部建设完成。目前，在超高能伽马射线探测灵敏度、甚高能伽马射线巡天普查灵敏度、宇宙线能谱覆盖范围和宇宙线成分识别的精确度方面，“拉索”均达国际领先水平。北京时间2022年10月9日21时17分，高海拔宇宙线观测站、高能爆发探索者和慧眼卫星同时探测到了迄今最亮的伽马射线暴。
在这次观测中，“拉索”将伽马射线暴光子最高能量纪录提升了近20倍，它与高能爆发探索者和慧眼卫星一起，发现这个事件比以往人类观测到的最亮伽马射线暴亮了10倍以上。这些观测结果在国际上引发了巨大反响，大量相关研究迅速展开。
踏访海子山，该如何反映它？观今宜鉴古，无古不成今。希冀通过学习、借鉴古人诗文探寻点门道，可“青石一两片，白莲三四枝”“泉声咽危石，日色冷青松”“弄石临溪坐，寻花绕寺行”“声喧乱石中，色静深松里”“荆溪白石出，天寒红叶稀”……白居易、王维的诗，美则美矣，在蛮荒茫茫莽莽苍苍的海子山面前，却显得小家子气了。边塞诗人岑参的“一川碎石大如斗，随风满地石乱走”，和一代文豪苏轼的“乱石穿空，惊涛拍岸”，以及诗仙李白的“地崩山摧壮士死。然后天梯石栈相钩连”……虽然格局大了许多，气势雄壮许多，但纵如此，也不及磅礴、辽远、宏阔、邃密的近6000平方公里、千湖亿砾的海子山！“花如解语还多事，石不能言最可人”，陆游此言，可谓是石之知音吧。相形见绌，可能我写上再多，仍是单薄乏味苍白无力。那么从俗，干脆广而告之：如果，你对地质有兴趣，请去海子山；如果，你对天文有兴趣，请去海子山；如果，你对摄影摄像有兴趣，请去海子山；如果，你欲写出“力拔山兮气盖世”的文字，请去海子山；如果，你能以海子山为拍摄地拍出精彩影视剧作，我更当竭尽全力为你喝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