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江柳

如果做一个抽样调查：你心中的神农架是什么？也许大多数人的回答是原始森林、金丝猴、野人……我也这么想。神农架的这些核心吸引物一直召唤着我。可我总是犹豫，生怕去了会增加它的负担，打搅它的宁静。

可终究抵挡不住诱惑，我还是来了。趁着高温酷暑休假，我再访神农架，为的是寻一处清凉，安一份心境。当然，原始森林是去不了的，不过是游览神农坛、神农顶、天燕等大众化的热门景区。相比大城市的酷暑难耐，这里就是一方清凉的天地，舒适宜人。这几天天气真好，天空总是蓝，白云总是飘，空气总是甜。眺望远山，层峦叠嶂，云蒸霞蔚；俯瞰山谷，林深幽幽，水流潺潺。满眼都是青绿，树上的叶子像被水洗过一样，清莹秀澈，在阳光的照射下熠熠闪光。

一切都好，除了人多。在去神农顶的路上，车辆排成长队，绵延几公里。听说高峰时排队堵车要花一两个小时，我们今天还算运气不错，只堵了不到一个小时时间。山上地盘小，停车场不够，找到停车位很难。登顶的路上，人挨人，人挤人。从旅游的角度讲，市场十分火爆喜人。可我心里琢磨，这样超负荷运转，神农架你不累吗？你承受得了吗？动植物们会不会问，你们来这么多人，征求过我们的意见吗？我感到内疚和后悔，真不该来给你们增添负担。

神农架本是一片十分神秘和神奇的地方。从地质学意义上的印支运动末至燕山运动初，神农架地区发生了大规模的褶皱和断裂，形成了以神农顶为中心的断穹构造。神农架的地貌骨架，记载着区域内地壳沧海桑田的历史。6座海拔3000米以上的山峰构成“华中屋脊”。这里有独特的晚前寒武纪地层、典型的断穹构造、第四纪冰川遗迹等，是世界罕见的天然地质博物馆。优越的气候条件、独特的地貌特征和多样的生境，使得神农架蕴含了地球同纬度最丰富的生物多样性，是名副其实的物种宝库。神农架是第四纪冰川期的动植物重要避难所，保存了丰富完整的古老和孑遗物种，也是众多珍稀濒危物种的重要栖息地和特有物种的模式标本产地。

可是，我们今天要看到真正的原始森林和珍稀物种已经很难了。不过，还是有极少数珍稀动植物凭着顽强的生命力和各种因缘际会，度过重重劫难，来到我们面前。

千年杉王，位于神农坛景区木鱼镇小当阳村海拔1050米的小山包上。树高48米，胸径248厘米，树冠覆盖面积530平方米，已有1200岁了，被称为铁坚杉之王。杉王巍峨挺拔，昂首云天，枝繁叶茂，葱茏俊秀。我怀着虔诚的心情环树一周，从树梢到树根，从树干到树枝，久久凝视，思绪万千。啊，杉王，按年龄算，你应该见过电闪雷鸣，雨雪风霜；见过豺狼虎豹，“野人”攀缘；见过兵荒马乱，刀光剑影；见过伐木队伍，斧锯肆虐。这是一场生存概率极低的生命搏杀，但是你都挺过来了。如果宋代苏轼来过，那时你已200来岁，也许他会在这里写下“且夫天地之间，物各有主，苟非吾之所有，虽一毫而莫取……”；如果元代马致远来过，那时你已400来岁，也许他会在这里写下“枯藤老树昏鸦”“古道西风瘦马”；如果明代杨慎来过，那时你已600来岁，也许他会在这里写下“青山依旧在，几度夕阳红”；如果清代郑板桥来过，那时你已800来岁，也许他会在这里写下“千磨万击还坚劲，任尔东西南北风”……你是大自然的遗存，你是天地间的精华，你是神农架的化身。难怪有那么多游客在你耳边啧啧称赞，在你身上披红挂彩，在你面前顶礼膜拜，在你周围流连忘返。

金丝猴是神农架珍稀濒危动物，也是国家一级重点保护野生动物。要和金丝猴见上一面，也是极其难得的。在大龙潭金丝猴野外研究基地，为了满足游客近距离观猴的愿望，工作人员用食物作诱饵，引导猴群从山上下来，聚集在游客面前。游客与猴群之间隔着一条小溪。小溪的一边是四五十名游客，都拿着手机为金丝猴拍照；另一边是二三十只金丝猴，它们或争抢食物，或在溪边饮水，或相互梳理毛发，或玩耍打闹。两边井水不犯河水，约定俗成，心照不宣，都不能跨过小溪。最初金丝猴应该是怕人的，后来见怪不怪，习以为常，知道与人类和谐相处了。只是一条小溪之隔，就隔得荡气回肠。这一隔，隔出了人猴两间；这一隔，隔出了数百万年的进化历程。

金丝猴以其缕缕金丝似的柔软长毛而得名。它们栖息于海拔1500米至3300米的原始森林和次生林中。金丝猴部落没有猴王，它是一个联盟共和的自由组织，在猴群里靠竞争来分配食物、空间等资源。“猴多势众”且家长实力强大的家庭，自然会获得资源的优先支配权。猴群忠实地践行着物竞天择、优胜劣汰的生存法则。

神农架拥有东方落叶林最完整的植物垂直带谱，从海拔400米至3100米，完整展现出亚热带、暖温带、温带和寒温带的生态系统特征，是金丝猴的理想栖息地。想当年，在人类活动进入之前，金丝猴的祖上一定也“猴丁兴旺”过，拥有庞大的种群。但人类对森林的砍伐和索取，使金丝猴逐渐失去了它们赖以生存的美好家园，种群数量不断减少，成为濒危物种。随着生态保护的不断加强，如今神农架金丝猴数量从398只增加到1618只，栖息地面积从120平方公里增加到401平方公里。可是，这样的种群数量还是十分脆弱啊。如果人类活动继续加剧，金丝猴何以为家？金丝猴的未来又在哪里？

植物界遗存了千年杉王，动物界留下了濒危金丝猴。它们穿越万年而来，生生不息，一脉相承，如今我们还能亲眼一睹它们的风采，何其神奇，何其有幸！还有不计其数的原始林木、奇花异草、昆虫动物，我们已经永远地见不到了，又是多么让人心痛的事情。

庆幸的是，人们已经觉醒了，知道亡羊补牢，犹未为晚，懂得了尊重自然、顺应自然、保护自然的道理。万幸的是，神农架林区还剩下一片拥有完整生态系统的原始森林和原始洪荒的无人区。有无人区在，就有原始生态系统在，就有生物多样性在，就有找到“野人”的希望在，就有无数的可能在。但愿人们永远摒弃开发无人区的念想，永远停下进入无人区的脚步，永远放下举起的砍刀。要知道，对神农架来说，不是基础设施越多越好，不是经济指标越高越好，不是游客越多越好。还有比这些重要得多的无价之宝：生态系统。人类必须有所节制，适可而止，在发展与保护之间找到最佳平衡点。

好在神农架林区已经制定出台了《自然生态保护和统筹发展规划》。规划要求，严守生物多样性安全、森林防火安全、生态安全、水安全、水环境安全、旅游容量安全等六类安全底线，严格实行分区管控，限制林区国土开发强度，从过去一味做加法转变到做减法、乘法和除法。这是多么巨大的进步啊。我们不妨做一个简单的三段论逻辑推理：动土就是破坏；人类要生存发展又不得不动土；解决这一矛盾的唯一办法就是在严格的约束控制下动土，统筹人与自然和谐共生。

还有令人兴奋的消息。导游告诉我，去年4月，在第28个世界读书日来临之际，神农架林区总工会主办了“读懂神农架，从古树开始”读书交流分享会。分享会就在千年杉王树下举行，分享的书籍是著名学者梁衡的《树梢上的中国》和著名作家陈应松的《文化的森林》。一批青年职工分享了他们阅读的感悟和体会。可以想见，人文森林、生态环保的理念正在随风潜入夜、润物细无声。据介绍，神农架林区总工会已开办107家“神农书屋”，总藏书量达到120余万册。书籍是人类进步的阶梯。书读得越多，离自然就越近。保护森林和自然要靠法律和制度，也要靠人们内心深处的觉醒。我始终觉得，神农架是《千里江山图》的现实版——只此青绿，失去了，就再也回不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