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年08月19日

村居读诗有稻香

我的家乡孝感农四村,过去共有七八个生产队,一二三队是梅家河,四队蔡家河,五队六队是郑家河。何为“河”,可能就是柳宗元写《袁家渴记》中“渴”的南方音义,村塆以池塘沟渠向外连接河溪的毛细血管,水面到此回流。所以我们村小学里,无非就是梅肖蔡郑几个姓氏,梅多,郑也多,我们这一拨姓郑的男孩,多半排在“保”字辈。他们梅姓,则多是“良”字辈。“保”朋“良”友,一起哇哇念书,一起打架游戏,一起钓虾摸鱼,一起撵狗赶鸡。现在我写写散文,梅良雄(梅让)作诗,我比他大两岁,算是乡党先进。我挂鼻涕去他堂伯任校长的村小学报到时,他刚刚换下卡其布开裆裤。我估计,我们的文字发蒙,一是来自他那位长发浓密而漆黑的美丽堂姐,她是我们的语文老师;一是来自我们村某位神秘的“作家”,这位前辈用粉笔将他的身世与经历,外出打工的账目与感想,稻叶般长长短短,写满各塆村路边的白墙,展现在艾蒿林与商陆棵上。

出我们塆向东走,稻田中的土路,我熟悉上面的每一处水洼与坡坎,路边的坟垅,墓碑上的字。过小学,再向东,五六百米后上澴溪堤,堤下就是梅家河,七八排红砖黑瓦房,屋顶上脊线奕奕腾龙,掩映在枫杨、椿树与苦楝等本地杂树之中,与我们塆其实大同小异,大同是土风惯习,方言俚语,无不雷同,小异在池塘的形状,房屋的迂回,鸡鸭猪牛的数目,老少男女的面孔,村巷中炊烟的稠密淡薄,我现在是没法分辨,小时候可是历历在目。清晨的红霞先是在他们塆绽放,月亮也是显现在他们塆的村树上,他们离澴溪里的喜头鱼鳜鱼黄颡鱼更近,夏天里一夜暴雨,他们也最先知道,往对岸金神庙集去的梅家桥淹了没有,梅家桥对面的河堤上有七八棵野梨子树,盛夏里梨子成熟,初乳般悬挂在哗哗作响的枝叶中间,如同五庄观镇元大仙的人参果,马上就摘,还是再忍忍?良雄同学他们也知道得比我们早。翻过梅家桥,又走一里半,就是金神庙,又走一里半,就是汪梁港。我舅舅家在汪梁村,村边是京汉铁路,铁路边是老107国道,养路工人们用沥青填坑塞缝,我跟着国力自力表哥们,学会了在竹竿上涂沥青,去粘水港边柳树上的知了。良雄舅舅家就在金神庙集,油条、豆腐脑、萝卜丝包子,随便吃,可以天天专心致志看黄屠户杀肥猪,元宵节的社火,“抬故事”,他这个俊俏外甥,还差一点被选去登四方桌扮赵匡胤秦叔宝。金神庙就是我们本地的神庙啊,我们的土地公,大概就与土地婆并排坐在某个小瓦屋里,他们要是发糖给小孩们吃,良雄也会先一步抢到。出金神庙集再向东,出青山口,九嵕山,双峰山,深林里大概住着管我们的山神,再向东,黄陂县,木兰山,虎头虎脑,木兰山上的菩萨,在慈悲地等待我们去朝拜。

作为澴水的支流,澴溪发源于青山口以下的牛迹山,澴水的源流,则一直要上溯到大悟县罗山县交界处的灵山,我们的村塆,正是坐落在这两条出大别山,西南流向古云梦泽的大小河冲积扇平原上。这样环绕古云梦泽的冲积扇小平原,绝非我们一处,东南由黄陂过麻城,蕲黄到九江,是滠倒举巴浠蕲诸水,西北往安陆京山钟祥荆门,则是涢汉富漳沮诸水,更南的洞庭湖,由武陵山、雪峰山、幕阜山,流出的是大名鼎鼎的湘资沅澧诸水,每一条出山奔向长江的河流,都在山前培养这样的冲积扇平原,供先民们开发出村落与城池。据考在新石器时代,即有“云梦泽城邦群”,像珍珠粒一样镶嵌在古云梦泽的周边,可能人类最早,就是在这些“邮票大小”的平原上,发现并驯化野生稻株,开始种植稻谷的。澧县城头山遗址里发现有近一万年前水稻的种子,京山县的石家河也有,我们村附近的叶庙也有。金神庙已经被考古队证实为一处殷商的城邦,青铜器作坊之外,澴溪、汪梁港以下红壤与泥沙混合的开阔地,估计就是当日金神大王邦国翼翼与与的稻田。金神庙以上有太子冈,以出产“太子米”出名,这个“太子”据说是赵匡胤宠溺的幺儿子,他最爱吃澴溪水浸发的稻田出产的馨香谷米。本地赵匡胤的传说不少,他学屈原、伍子胥、王彦章,青年时代在我们这里游荡,常常推着独轮车,过梅家桥,梅家桥条石上深深的车辙,也有他车轮的一份功劳,他独轮车上,推的到底是娇娇京娘,还是油光水滑的太子米?贴着大别山、桐柏山的山裔,一条古道自东南向西北,自江西走蕲黄,过安陆,随州,枣阳,通往襄阳南阳,大路两边的稻田,稻穗扬花,青蛙呱呱,泥鳅甩尾,水蛇出没,白鹭们秧鸡们闲闲地由秧垄里踏步出来,会多看满头大汗的皇帝好汉一眼?

往返这条“云梦泽之弧”,居住过的诗人散文家也不少,他们大概都有在冲积扇平原上的云梦土里作田种稻的经历。陶渊明是在九江的柴桑县,他写《庚戌岁九月中于西田获早稻》:“开春理常业,岁功聊可观”,可算是最早的稻田诗?杜牧来黄州做过官,他的“牧童遥指杏花村”,这个村说不定就是在举水边的岐亭,酒家的酒并非用高粱酿造,而是谷酒?苏轼来黄州,在东坡上开荒种地,“种稻清明前,乐事我能数。毛空暗春泽,针水闻好语。分秧及初夏,渐喜风叶举。月明看露上,一一珠垂缕。秋来霜穗重,颠倒相撑拄。但闻畦陇间,蚱蜢如风雨。新舂便入甑,玉粒照筐筥。我久食官仓,红腐等泥土。行当知此味,口腹吾已许。”津津乐道,稻田诗里面,可排第二名?只是清明前,是将稻种放到春水里浸发生芽,说“种稻”有一点勉强,此时占城稻已推广到江淮,一年两收,清明种稻,到秋天才割回家,晚了,打霜后,蚱蜢们可能也不会蹦跶得这么欢。李白来安陆,在涢水边的白兆山下筑室居家,“入远构石室,选幽开上田”,田里也会插上秧苗,引入绀珠泉的泉水灌溉?欧阳修是在随州长大的,他攻书苦学之余,也与母亲一起,在涢水上的稻田里劳作过?到襄阳,孟浩然隐居鹿门山,孟夫子“桑野就耕父,荷锄随牧童”,是去搞水稻的田间管理吗?“开轩面场圃,把酒话桑麻”,是在获稻后的夏日黄昏吗?皮日休后来也隐居鹿门山,他写《橡媪叹》,其中一节:“山前有熟稻,紫穗袭人香。细获又精舂,粒粒如玉珰。”老妇将香稻交完官府的赋税后,自己只好拾橡实充饥,这是稻田里人民悲辛的诗。

陶渊明、孟浩然、皮日休、苏轼他们几个,来楚地劳作,大概都是在四十岁之后的中年,他们失意在京城与官场,往田园里寻求安慰。我与良雄这样的虾兵蟹将也在中年以后,惶惶如丧家之犬,由城市逃到乡园。良雄比我来得更彻底孤勇,他由华中农业大学毕业,是农事的专家,回家组织合作社,办试验田,育秧、种稻、发售稻种,一边将在大学校园里写现代诗的爱好坚持住,能喝酒,常常是“盥濯息檐下,斗酒散襟颜”,在澴溪堤下的上梅塆里吟咏,他媳妇有时候会担心,他痴迷作诗,种不好田,养不活一家人,是劫数,冇得整哦。我心生好奇,想读他在稻田中写的诗,他送我即将出版的诗集《半顷稻歌》清样,还有五斤多他种出来的稻米。粒粒如玉珰,生米煮成熟饭,有家乡风土里生长出来的清味,诗也好,在这个“云梦泽之弧”稻田诗的漫长传统里。

“让春风沐浴过的种子/在惊蛰中苏醒,清明中发芽/夏至中,拔节”(《稻的一生》),良雄对水稻的消息,有更精微的把握,毕竟比起苏轼他们,他懂得农业科学,晒得更黑,双脚无数次踩进吱吱作响的淤泥。

“聒噪蛙鸣,萤光熠熠”(《稻田》),“羡慕你忽高忽低的姿态/在我心头/翩然而至的荡漾”(《看,一只蜻蜓》),“一只鹤,高亢地鸣叫/穿流在柔软的清歌中奔跑”(《韵鹤之美》),“一只鸟在田地散步,倒悬着脚印”(《十一月的样子》),因为是切实地成为“桑野耕父”,所以稻田也将它们所容纳的生物,在黎明的清露中向他呈现。

“我关心破苞的稻花/短短的幼芒,拉扯着叶舌/我内心柔软,把头矮了下去/观察,所有雌蕊靠近几束雄蕊”(《立秋,亲稻》),“稻叶葱郁的青,谷粒/是明黄的艳。稻子熟了/风不歇息吹动繁茂/吹动深处忧伤的羽翎”(《初秋的早晨》),“每一颗知根知底的谷粒/它们金黄,它们归仓/它们哭着像个孩子,和我/告别。我接受它们出生、发芽、成长、死亡”(《寒露》),因为有科学研究,身体体验,良雄的诗行里,有“稻的现象学”,云梦泽稻田的诗意如此澄明地涌现。

“父亲用一个老迈姿势/向大地和晨光鞠躬/我向站在稻浪中挥动镰刀的父亲/也深深鞠了一躬”(《初秋的早晨》),我们在重返乡村的劳作里,理解了父亲,也成了下一届父亲。

“我是不是考虑在稻田的旁边/种一顷桃花,保持平仄和任性/把每个季节,系上愉悦”(《背影之外》),将家乡建设成稻作的乌托邦,又建设成鸡犬之声相闻的桃花源,陶渊明若读到这首诗,也会微笑。对,如果种桃树,请务必种吾乡的“孝感血桃”,狗血桃。

这个暑假的三伏天,我在老家三楼的书房里,在早晚的穿堂风里,光着膀子,打开《半顷稻歌》诗篇,读得饶有兴味。薰风中有玉米、棉花、芝麻、南瓜、瓠子、蛾眉豆、小粉蝶、熊蜂、蝉、金龟子的气息,稻花香是其主调。等天色再暗一些,太阳落土,晚霞升起来,我就下楼去,拿着我赶狗吓鹅的登山杖,过村小学,走稻田中老路,去上梅塆,“策扶老以流憩,时矫首而遐观”,访一访良雄这位科学稻田诗人。有朋自同村来,不亦乐乎,喝他屋里的酒不说,看着他畏诗如败犬的夫人,由澴溪之东过梅家桥回来,掐红苋菜,打丝瓜汤,剐瓠子烧肉,炕鱼炕虾,皱眉头给我们两个弄下酒菜,也不亦乐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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