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年08月13日

永远的怀念

——废名后人的缅怀与精神传承

□ 文璐

今年3月,湖北省黄梅县首届“废名文学奖”全国征文正式开启,作为废名先生外孙女,笔者深感高兴和欣慰。

我的外公冯文炳(废名),既是中国现代著名文学家、京派文学鼻祖,也是位深受黄梅禅宗文化熏陶,德高望重,深受后世子孙爱戴的慈祥长者。他一生历六十七载沧桑岁月,著书、教学、育人,成就斐然,著述达250万字,桃李满天下。

而从家庭生活角度看,外公外婆始终夫妻恩爱,护佑子女,恩泽晚辈,家门和顺。外公率先垂范,树立了以“读书、做人”为核心的家风理念,践行了勤俭平实、诚挚待人、同情贫弱、慈悲友善、克己向上的行为准则,长期以来受到亲朋故旧、乡亲邻里的尊敬与好评,一直是大家信赖的“冯二先生”。

废名言传身教亲自倡立起来的良好家风与可贵品质,也深深感染、影响着其家族的每位成员及子孙后代,使他们敬为楷模,尊为座右,接续传承,终身受益。

我的外婆、废名夫人岳瑞仁,温暖慈爱,一辈子相夫教子,勤俭持家。他们夫妇育有两名子女,长女冯止慈,即我的母亲;儿子冯思纯,我的舅舅。在废名《桥》《莫须有先生传》等名篇里,读者们通过诸多景物及“慈”和“纯”的人物形象,可以感受到大量体现废名对家庭和子女关爱之情的文字。比如,《桥》里面的史家庄,就是以我外婆居住的岳家湾为背景,坝、大枫树都实有其物。“小林”所在的城里,也是以黄梅县为蓝本,是我舅舅冯思纯小时常常玩耍的地方。

1929年废名北京大学毕业,留校任教。同年我的母亲冯止慈出生。废名《莫须有先生坐飞机以后》第二章里有一段是这样说的:“曾经有一位朋友质问道‘你为什么将女孩子命名止慈呢?’‘为人父,止于慈’,我喜欢这一句话,我却对于小孩子太严了,尤其是对于我的女孩,故我起这个名字,当作我自己做父亲的标准。我是一个竟陵派,这个名字却是公安派,我自己认为很得意,然否?”

废名以为“得意”的这个名字,应该是从朱熹《大学·第四章》“为人父、止于慈”而来,提醒自己做父亲不能过于严厉。对此,我舅舅冯思纯说,他的感觉是,其实父亲虽然对他们姐弟要求很严格,但在内心里还是非常疼爱的,真正可以说是“慈”。

“我今天上学,我的名字叫冯思纯 /早上起来,打开后门,看看山还在不在那里……”这首诗是外公废名为他的儿子,即我舅舅冯思纯四五岁时编写的启蒙教材的第一课。

近年来,我还从所读到的各种文章、书籍中,收集到不少外公疼爱子女、巧施幼教的有趣“段子”。比如,在《废名先生》一书中,有篇《毛燕的故事》(毛燕为我舅舅冯思纯儿时乳名),署名作者是废名的学生郑文善。文中的描述就非常传神,说是在毛燕5岁时,某晚,废名为了考察孩子的智力,有意识地说:“去把书桌上的灯吹熄,点燃一支驱蚊香给我。”当时小毛燕从床上下来,拿取一支驱蚊香,小心翼翼地对准油灯的火焰燃烧着,之后,才鼓起双颊将灯火吹熄。外公是在测试我舅舅的思维和应变能力。小娃经住了考验,废名高兴地笑了。

外公对两名子女的严格要求当然是其教育的“主基调”。据我舅舅《回忆父亲废名先生》记载,他小时特别贪玩,对读书一直不专心。而父亲对这唯一儿子的期望又很高,因此管教特别严,只是恨铁不成钢。见到儿子未完成作业,毛笔字写得歪歪斜斜,或作文写得不好,就很生气,冷不防一巴掌就打在脸上,眼睛直冒金花。可也只老实几天,贪玩的本性一直难改……

在温馨而又严格的家境熏陶下,我的母亲和舅舅都很上进、努力,在各自领域勤奋耕耘一生。母亲冯止慈1950年起在天津南开大学文学院学习,大学未毕业即加入中国共产党。当时废名对女儿的进步十分欣喜,特别是入党,他认为是件大事,还表示要向女儿学习。

母亲冯止慈后来被组织分配到天津市教育系统工作,任中学校长20余年,于天津教育学院教师岗位退休。1999年2月,她在临终之际叮嘱我,“未来”一定要将她送回黄梅,陪护在父母身边。此前,舅舅冯思纯已于1994年清明节遵遗愿将父母归葬黄梅苦竹乡后山铺冯家大墩。

冯思纯一辈子从事电子行业,曾多年担任山东浪潮集团副总裁,是山东省电子工业元老,为电子工业发展作出了重要贡献。2022年病逝,享年87岁。同样,他也将自己的“归宿”定格于家乡黄梅。

作为孙辈,我的童年主要在外公外婆身边度过,但记忆里更多的是沐浴着呵护与关爱。一是当时年龄尚小,只能是牙牙学语,吃喝拉撒;再就大概因为隔代嘛,总会多几分宠溺与疼惜……

那是20世纪60年代初,正值外公废名调至吉林大学中文系任教期间,还是幼儿的我被送到长春的外公外婆身边。对外公最早的印象,是位温暖慈祥的姥爷,他话不多,可总让小孩子喜欢和他亲近。经常是在下午或傍晚,外公看书写作累了,便把我叫到身边,将铅笔塞进我的手里,再握住小手一笔一画在纸上“画”出几个简单的字,有时是“人民”,有时是我的小名,也时常讲故事、教背《红旗歌谣》……

星期天,有时外公会带着我们去公园或看戏。记得一次看戏,进到剧院已经开演了,找到座位后,黑暗中,外公先将我抱起交给这一排外面已坐好的几位观众,请他们把我“传递”到里面的座位上,他和外婆再跟着进去坐好。剧情内容肯定是看不懂,只记得踱着方步的男主角的大胡子。后来回忆,似乎是有关诸葛亮主题的戏剧。因为当时毕竟年纪幼小,如今留存在心底的多是些模糊、碎片化的记忆:长春的大剧院、公园、有轨电车……另外,因正值20世纪60年代三年困难时期,记得当时我们吃得较多的是外婆蒸得黄黄的、略带甜味的玉米面“糍粑”,但偶尔,在去公园游玩时,外公也让我吃到用牙签挑起的罐头肉。更多闲暇时光,是我一个人拎着铲子和小水桶到屋子后面浇种野花,那份认真执着,简直玩得如醉如痴。

记得那时外公废名读书写作累了,经常关起门来打坐。既是一种休息,也是放空身心的修行。可儿时的我哪里懂得这些,便时常纳闷儿,姥爷总是关着门在做什么?怎么每次都要那么久不出来呢?好奇心驱使我总是想趁人不备悄悄打开门“偷窥”,这种试探,极少数时“得逞”,从门缝里看到外公坐在里面盘腿闭目,神态十分安详,时而也呼气吐气;大多数时候,会被外婆阻拦:“天长呀,快过来,来,到奶这来,莫打扰爷哒……”

学龄前的几年,外公外婆给了我“人之初”他们所能做到的最好的养育与关爱。这是我一辈子无论何时回味,都会在心底里涌现出来的最深刻的留恋。

为纪念在长春和外公外婆生活的这段时光,后来安家于天津的父母还为我起了乳名“天长”,即天津、长春之意。

2011年8月,我曾专赴长春,只为着心中一直的牵挂与思念——循着记忆,在老吉林大学中文系对面,今天的一片葱茏中寻找儿时与外公外婆一同居住过的那片房子(后得知是长春市太平路1号,物理学家朱光亚先生调北京前曾在这里生活)。

数十年来,我一直珍藏着外公留给我的两件礼物,一是抱着我的合影,落款是“长春时光照相”;二是外公去世前专门托我舅舅带给我的一支蓝杆派克钢笔(那时我已被接回天津上小学)。纵使今天电脑早已替代了纸和笔,可我仍然觉得,是这支笔,鼓舞、陪伴着我一路走来——刻苦求学,勤奋工作,做编辑、著书为文,在新闻岗位奋斗30余载。我为自己未辜负他老人家的期待而甚感欣慰自豪。

(作者系新华社高级编辑、《中国记者》原总编辑,废名先生外孙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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