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王成伟

从未发现，河南与湖北两省毗邻，一墙之隔，千秋万载，却在一碗面上竟然如此说不清道不明，相互纠缠，彼此相拥。

鄙人家乡的湖北蒸面，通常是用新鲜五花肉煸炒出油，佐以辣椒、花椒、八角、茴香、老姜、大蒜爆香，然后投入食指长的条状四季豆、胡萝卜翻炒，有时也会加入黄豆芽，再铺上新轧的细面大火焖熟；眼见熟透了，淋碗生抽小葱香油的混合料汁搅拌均匀，一锅红红绿绿香气扑鼻的绝世美味就可以出锅了。

在我的老家十堰，几乎家家户户都会做，不会做的媳妇绝对算不上巧妇，不喜欢吃蒸面的人家断定不是地道的十堰人。这个无厘头的标签，不知道从哪一代人开始的，就那么霸道地传续下来了。

离开家乡多年，吃遍五湖四海的面食，甘肃的拉面、陕西的裤带面、浙江的海鲜面……应该说各地的面食各有千秋各领风骚，其中滋味都让人赞不绝口不能忘怀；但回头细细品来，若说此生必须戒掉面食的话，世间面食或许皆可戒除，唯独老家的蒸面至死须得保留，至死。

就是那掀开锅盖时，雾气腾腾里，一片红绿缤纷的神奇，最是入魂。那是故乡最诱人的缭绕之气，万物不可替代的美色。家乡人看起来如此普通的食物，却会以这样自然而然的方式，勾连着每个游子的味蕾与足音，任你步履匆匆千山万水，只需锅盖掀开时那轻飘飘的一瞬，足以魂牵梦绕生死不离。

千万不能小看我老家这锅蒸面，看着简单，火候分寸极难把握，稍不留神就糊了锅底。我在上海尝试自己动手做了多次，时常以失败告终。反倒是我从未听说过从未见过世上这道面食的四川籍岳母大人，听我随口那么一说，就做成了，颇有我家乡的几分风味。看来，美食与写作一样，也是需要有天赋与灵性，才能成就一番如意的。

天下之大，说巧也巧。

河南焖面的材料和吾乡湖北蒸面完全一样，做法却稍有异同。河南人通常是把面条单独在蒸笼里蒸熟，然后再和锅里煸炒成熟的五花肉、四季豆、胡萝卜、黄豆芽搅拌混合。出锅后二者的色相并无二致，一样的形状一样的颜色，如同天生一对双胞胎，外间人是分不出伯仲的。唯独我这样与家乡的蒸面缠绵了数十载的老手，哪怕远远轻轻一闻，便能分辨出这锅美食到底是出自湖北的还是河南的巧手。因为湖北蒸面把面和菜一起焖出来的，面本身的大麦香和菜肴的蔬果香已经丝丝扣扣你我两忘地融在一起了，浓郁得化不开；而河南焖面却因为分开蒸制，哪怕之后混合，也少了许多五花肉煸炒出来的胡萝卜、四季豆和黄豆芽独有的香气。

可是在离开家乡多年游走四方的旅途中，每每遇到河南的朋友聊起他们家乡的焖面，总能在神色里看到一股傲视天下独一无二的骄傲。我却无从与之辩驳，只好暗自怀揣自己家乡的那份自信笑而不语。唯独让我难堪的是，河南焖面在全国各地大街小巷随处可见，想吃一口家乡的湖北蒸面却无从寻觅黯然神伤。忍无可忍，也无可奈何，只好叫份河南焖面以解湖北的乡愁了。河南人何曾知道湖北人心里的苦？知道了怕也只会得意偷笑。

也是今日，才骤然发现：河南焖面从工艺上说，最该叫蒸面，而湖北蒸面才是扎扎实实的焖面。如今却相互颠倒乾坤，错取了对方的名字，俗世的悠悠之口何等厉害，恐怕永世没有矫正换名之日了。唉，这一对面里的兄弟，如同湖北的武当与河南的少林一样在武林世界彼此呼应，如同太极八卦图里的阴阳黑白一样双宿双生，此生便只好这般将错就错比翼双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