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年07月30日

在盛世里浮沉的小人物

□ 全筌

《杜甫的历史图景:盛世》(岳麓书社2024年4月出版)是青年历史学者王炳文的新作,该书聚焦于开元前夕到安史之乱这段时期,对杜甫前半生涉及的人事进行极其细致的钩稽与考证,呈现他在盛世背景下成长、浮沉的前半生。

捧书阅读前,我对气韵生动的大唐盛世歆羡不已,而合上书,掩卷凝思,对于主人公杜甫,更多的是唏嘘,他只是那个波澜壮阔的大时代里的小人物,他的前半生一直处在仕宦和归隐的两难境地。作者对杜甫异常熟稔,他用历史学的方法,为我们提供了一个更具“历史场景感”的杜甫。

作者书写此书的一条重要线索,是杜甫艰辛的仕宦之路。杜甫自幼习文且有家学渊源,“七龄思即壮,开口咏凤凰。九龄书大字,有作成一囊”,及至十四五岁,“出游翰墨场”,青年杜甫一开始便立志“立登要路津”,科举入仕。作者推测杜甫十八九岁时获得乡贡资格,初应科举系于开元十八年,遗憾的是,自信满满地进考场,最终以落第告终。初试落第之后,杜甫度过一段自称为“快意八九年”的岁月。自其父杜闲故去,他客居东都,开始游走于干谒权贵之间。及至中年献赋廷恩,已至不惑之年的他,仍在漫长的待选之列。距他献《三大礼赋》四年之后,天宝十四年十月杜甫才被授予河西尉,正式释谒,开始了他的仕宦生涯。就在那一年的冬夜,安禄山遽然起兵,为开元盛世画上了血与火的句号,而本书的内容也在这里戛然而止。

这是杜甫个人的仕宦生涯,也是盛世之下鲜活的仕进样本。杜甫的人生深嵌在盛唐历史之中,还原杜甫的历史图景,就是还原盛唐王朝的历史场景。

作者从唐代的政治、制度、文化等方面,剖析了杜甫的仕宦困境。其实盛唐入仕的途径非常多元,包括科举、门荫、军功、举荐、入幕等,其中最主流的两个途径是科举和门荫。对于少年杜甫来说,祖辈父辈后无法给他以门荫,“快意八九年”之后,杜甫虽有门荫资格,但他依旧坚持走科举入仕。作者分析,一是心气理想上,门荫入仕“不如科举及第来得光彩”;二是实现难度上,这类入仕途径“备受官宦子弟追捧,并非唾手可得”。只是心气高傲、才华横溢的杜甫不知道,未来的几十年,他会在仕宦理想与现实困境中不断挣扎,人生屡屡受挫折。

杜甫“高开低走”的仕进之路,还与当时的朝政息息相关。自武周以来,朝廷选人壅滞,再加上政局动荡,内里消耗严重,中央财政危机。作者构建了“文学—吏治”的历史分析模型,两派势力在选人用人、租庸调、边关等事务上党同伐异、针锋相对。开元初期,为了尽快稳定朝局,清除旧党,实现中兴,玄宗不得不任用吏治派的姚崇、宋璟行其政。此后,两派势均力敌,此消彼长,自泰山封禅后,文学派不再一骑绝尘。但杜家几代人一直在经营着的人脉资源,或近或远的同僚、姻亲关系都在文学派的范畴之内,杜甫很难从“文学—吏治”的漩涡中心突围。随着文学派张九龄罢相、杜闲故去,其他人先后谢世,文学派独步天下的时代已然结束。于杜甫而言,“在追随文学派入仕这件事上,杜甫起了个大早,却只能追赶晚集”,读来不禁让人扼腕叹息。

作者还另辟蹊径地从中古家庭史来研究杜甫身处的困境,他认为:“对于任何一个历史人物而言,家庭才是他社会活动的根本立足点。”杜家百年的代际演进,分家析产事所难免。自杜闲故去,“终制、分家、迁葬这些现实的家族事务开始萦绕着他”,为了养活一大家族,干谒显贵、维持交际则成了迫在眉睫的经济需求。

杜甫始终怀抱着“致君尧舜上”的志向,在大时代的裹挟下踽踽独行着。屡屡受挫的杜甫,开始忍受着仕宦与归隐的极限撕扯,从他的诗作中可见一斑。东都客居生活行将结束时,杜甫遇到了李白,写下了《赠李白》。从诗作中可以窥见,李白对道家炼丹成仙的追求,将杜甫内心压抑已久的遁世情结释放出来。与李白的相识、相知,成为杜甫的精神标杆,仕宦与归隐,成了他内心的矛盾的正反面。自别后,对李白的思念如泉涌,但现实却是:“不管承认与否,那个有着庾信、鲍照般才华的诗人李白,正在京师粗粝凶悍的生活磨洗下变淡变远,什么时候再得相见,杜甫自己也说不清楚。理想与现实的十字路口,他正颇为狼狈地向后者趋行。”

作者在客观讲述历史的同时,更试图将镜头置于亲历者的视角,以史料、墓志和杜诗等为线索,不免加入了一定程度的想象,重构历史的影像,引领读者仰望千年前长安城上空熠熠生辉的光景。而杜甫,只是那片耀眼的夜色里,或隐或现的一颗星星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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