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青娥
牵牛在篱墙吹起浓紫淡紫的小号,栀子花、金樱子也在后山洁白地一朵朵打开。田埂、沟谷、草坡上的艾蒿,愈加青绿肥美。
端午,一日日近了。
端午之前,村里家家户户都在忙着割油菜、收麦子。一粒粒细细碎碎的油菜籽变成榨房金黄喷香的菜籽油,一颗颗新麦脱去粗糙的外衣,露出性感润泽的肌肤。母亲终于长吁一口气,望着天边黛青色的山群,掰着手指,在心里默数着端午的日子。
幼年乡村的端午节没有赛龙舟的隆重习俗,也没有雄黄酒和糯米粽子,可一捧捧散发着浓郁青草芬芳的艾蒿,却必不可少。艾蒿也叫艾草,属菊科。看似朴素无奇的艾草是自然赐予人类的灵药。其特殊的植物气息,可以驱除乡间随处嗡嗡成片的蚊蝇。用艾叶煮水洗澡、泡脚,可以驱寒除湿,还可以抗皮肤过敏。成年后在医院中医理疗科、中医养生馆见到的艾条、艾柱,就是用艾草制成,可以温通气血,激发经气,保健养颜。
记得母亲总会把新刈的艾蒿扎成一束束,搁在墙角。端午的前一天,每扇窗棂和门楣,遍插上艾束。村里每家每户如是,每个女主人如是。如果哪户人家门窗没有插艾束,人们便会觉得奇怪,是不是主人有恙,或是有急事出了远门。先是一番好奇地询问,然后好心地帮忙插上几束。艾蒿属于大地的每一个村落。节日的庄重与快乐,属于村子每一户人家。
母亲穿上花布围裙,粉汗盈盈地穿梭在灶房。灶台的一格格蒸笼散逸出新麦馒头的香气,也氤氲着艾蒿散发的植物清香。农家的端午饭熟了。咸鸭蛋圆溜溜,新麦馒头胖乎乎,清晨采摘的苋菜在瓷碗里红烁烁。还有辣椒、茄子、番茄、空心菜,前庭后院的枇杷、酸李、青桃,一大桌的时令蔬果令人口舌生津。
父亲摸出几张毛票子,从集市上称回一大坨五花肉。白晃晃的猪肉皮子在锅里打几个欢快的小滚,整个家都沉浸在节日的深深喜悦里。
忙碌了一个上午,终于听见母亲说开饭了。父亲照例会唤我为他斟满一小杯粮食酒。这种酒是从村里小翠家散买的,比瓶装酒低廉许多。父亲往往还会吩咐我买几个皮蛋佐酒。
大人们在饭桌上谈笑风生,吃得神采飞扬,我们小孩子早已揣上几个咸鸭蛋,爬上高高的麦垛。芒种时节的太阳温煦晴暖,铺在身上有说不出的惬意舒适。小伙伴们坐在麦垛上编织一种装咸鸭蛋的蛋兜,我们的方言叫做“蛋落”。蛋落需用彩线编织才好看,下面还要像画扇一样留几条须坠。编好后挂在脖子上,里面装个咸鸭蛋,好看又俏皮。许多女孩还挂着蛋落去上学。一下课,几个马尾辫就攒在一堆,比一比谁的蛋落编得最好看,织线最精美。
端午一过,天气便一天天炎热起来。
农家的七月,是五谷丰登的季节。地里瓜果飘香,菜园菜蔬饱亮,母亲种的绿豆黄豆豇豆也都鼓鼓胀胀,像盛装待嫁的新娘,饱满、羞涩,满怀对生活的热望。
忙完一天的农事,黄昏,父亲在场院摆上竹床、矮桌和条凳,又在竹床四围点燃一束束艾蒿。悠悠长长的艾烟萦绕在场院上空,那些蚊虫被熏得火烧火燎,早已躲得远远去了。
火烧云把倾斜的天幕映得绚丽灿红,母亲的晚炊也做好了。
她挽起袖管,微躬着腰身,从灶房端出一炊鼓面条或米粥。如果是面条,母亲会搭配一小碗新摘的绿豆。先把绿豆熬烂,然后掺到面汤中,绿豆汤煮出的面条美味又清火。农村的孩子容易长疱冒疹,夏季多吃点绿豆保管皮光肉滑。晚上如果喝米粥,母亲便勾兑一些豇豆。豇豆绛红色,狭长,熬出的米粥也晕染了淡淡的粉红,清新唯美。可惜幼时并不懂得审美的情趣,只是一个个盯着碗里的吃食,将碗底盘底抢了个精光,还不忘舀一勺母亲自制的酸豆角。
母亲做的菜总是那么好吃:南瓜甜津津,黄瓜水灵灵,辣椒无论配上空心菜梗还是紫茄子,都那么可口下饭。菜地周边一到夏天就会冒出许多马齿苋,也是鲜嫩爽口的新蔬。母亲把它在清水里洗净,用开水焯一下,捞出来直接淋上佐料,入口滑滑嫩嫩,余味酸酸溜溜,我从小便偏爱这种独特的味道。
饭足汤饱后,我们咂巴着小嘴巴,打着饱嗝,坐在竹床上乘凉,听晚风在屋前梨树李树的枝叶间婆娑而过,蛩声在墙角草丛此起彼伏。
我趴在父亲背后,搂住他的脖子,这里捏捏,那里揉揉。父亲后颈有个隆起的肉包块,我好奇地问他是不是挑草头被扁担压的。父亲听了哈哈大笑,摸了摸我的小脑袋。
暮色四起,艾烟渐渐消瘦,在空中无力地逶迤,蚊蝇又开始在耳畔嗡嗡作响。这时,母亲便催促我们进屋洗漱。望着夜空闪烁不定的繁星,月光皎洁空明,我揉了揉惺忪的睡眼,摇着蒲扇,回屋睡去。
那夜,我做了一个真实又缥缈的好梦。我梦见父亲、母亲和我的哥哥姐姐们,快乐地生活在江汉平原一个叫刘家湾的小小村落里。
他们很贫穷,却很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