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冰花
春太多情,惹得百花开。只有几场雨来,才能在疏落的花影间看到那抹饱满的、舒展的绿。芭蕉阔叶,层层叠叠,似琴键,奏出沥沥蕉声,正好应了沈周的那句诗:抱得琴来不用弹。
小时候,老屋后头有一个凹在山石间的土坎,方圆两三米,高约五尺,三壁皆是碎石浮土,淤下薄薄一层板结的黄土。四周草木不生,唯有娉婷一簇芭蕉,丛生一片,高高越过坎壁,直冲云霄。
屋后靠山,背阴,蚊叮虫咬,我们都不愿去。对那芭蕉最深的记忆只与吃与玩有关。
暑热正浓,苞谷红了穗,微微掐得出来白色嫩浆的时候,就是做苞谷粑粑的好时候了。父亲嘟囔着苞谷还在长,却被我们的馋虫逼着去掰了一背篓青壳的嫩苞谷回来,剥壳,脱粒,一勺勺在干湿磨里磨成淡黄色的带着清甜气息的苞谷浆。母亲粗粗地剁好腊肉青椒干菜馅,就拿着一把镰刀去后院砍芭蕉叶了。
镰刀勾着一片大叶,轻轻一扯,便脆脆地倒下。她将好几片米把高的芭蕉叶夹在腋下,不急不缓地走到矸檐下。间隔一拃长拿剪刀剪一个口子,哧啦一撕,裁成一块长方形的包叶。厚厚的一沓包叶在清水中涤荡干净,晾在那里。母亲又去洗蒸格、烧水,再将留下的几片稍大的芭蕉叶垫在蒸格底部。
一切就绪,她将长方形的芭蕉包叶在掌心折成一个三角锥,舀一勺稀稀的苞谷浆,盖一大坨肉馅,再舀一勺苞谷浆均匀地盖住,轻轻捏合,将四周的叶片折合回来,就包成一个三角形的粑粑。不一会,苞谷粑粑就一个个整齐地排列在蒸格中,青葱碧绿的,煞是可爱。蒸半个小时,蕉叶焦黄,金灿灿香喷喷的苞谷粑粑便熟了,我们大快朵颐,谁也没顾上多看一眼那做出巨大贡献的芭蕉叶。
当我们看过西游记,知道里头有个拿芭蕉扇扇灭火焰山的铁扇公主,孙悟空去借芭蕉扇,可是吃足了苦头。这有什么稀奇,我家屋后全是芭蕉扇。长到茂盛的芭蕉叶,就被我们劈下来当作芭蕉扇。一人肩上扛着一把,威风凛凛地像山里的大王。有时互相一比较,又觉得我的芭蕉扇小了,便气急败坏地去寻另一片更大的芭蕉叶。
芭蕉树任由我们这群调皮的孩子去肆虐它,却像个憨厚的弥勒佛,静静地看着我们,淡淡地笑着,随我们怎么折腾,它仍在那个蝉鸣鸟叫的沸腾夏天不经意地舒展着阔大的叶子。
有一天我突然像发现新大陆似的告诉母亲:“芭蕉结了香蕉!”“那哪是香蕉!”母亲笑我嘴馋。那时候苹果香蕉只有过年时才能偶尔吃到,香蕉那浓郁的香甜和绵密的软糯一直深深地游荡在我脑海里。那一串串的篦子样紧挨密靠倒悬着的“香蕉”在我日日的注视下,由绿转黄。
但我看来看去,它真的不像香蕉,它比香蕉小了太多,顶部还长着一个紫褐色的剑一样的花苞。我有时候想,是不是香蕉,一尝便知。但是它高高长在半天云里,无论我如何蹦跳,也够不着。拿一根长竹竿去打,它也不像枣子李子一样乖乖地滚下来。我就祈祷它熟了能自己掉下来,可这一天终究没等到。
也许是等着等着没了耐心,在我的记忆里,始终没有芭蕉的味道。后来在网上看到芭蕉结的果可以食用,淡甜中略带酸,口感细糯,我再去寻屋后的芭蕉时,才发现它已没了踪影。
“芭蕉哪里去了?”我找母亲追问。“砍了呀。”母亲淡淡地说。“为什么要砍?”“芭蕉招鬼。”母亲的回答让我瞠目结舌。瞎说,若是招鬼,“水上游人沙上女,回顾,笑指芭蕉林里住。”山里人家为什么家家户户周围都有一丛芭蕉?更何况,从古至今,芭蕉和竹子都是文人墨客酷爱的风雅之物。竹篱茅舍,蕉下水边。一片荷香,两行芦韵;三径菊花,四围书声。几多雅趣。我于是嚷嚷着母亲不懂生活情趣,发誓非重植芭蕉不可。
生在藩篱,琐事缠身,等我再次想起要种芭蕉的时候,日子又过了几年。老家起了新屋,开了后门,屋后的一片乱遭被父亲收拾停当,辟成一方小花园。只是坎上不时冲下和着雨水的黄泥,种的花草总也长不兴旺。想起过去这里蕉影密密的景象,我更加坚信,这里宜种芭蕉。坐在芭蕉的阴凉下,喝一盏茶,翻几页书,听丝丝风,多么悠然。我将这个主意告知母亲,她却勃然大怒。
“我费了好几年的功夫,刀砍斧劈、火烧药淋,才将那些芭蕉弄干净,你又要害人!”我一想到昔日生机勃勃的芭蕉竟遭此折磨,心中不忍,于是指责母亲心狠。
“说了芭蕉招鬼,你们偏不信!屋前屋后栽芭蕉就是不好。”母亲的脸上添了几分戚色。母亲说“你们”,我这才意识到,这个“你们”也包括父亲。父亲此时已经不在了,生前他就喜欢到处种些花花草草。在母亲的心里,是这芭蕉树招了鬼,招来噩运,父亲才在尚不算老的年纪染上重疾,不治身故。所以,她对芭蕉的怨恨是常人难以理解的。
为了母亲,我也恨上芭蕉。又因为母亲的话听来有鼻子有眼睛的,总像一层阴翳蒙在心里,我便不敢去做这些背时运的事。
可人心真是奇怪,你越是对某样东西抱有深切的爱恨,便越是放不开它。芭蕉就是这样,它早已种在了我的心里。
被理想困在暗夜里,独坐窗口的时候,突然想起多年前有个年长的朋友跟我说:雨打芭蕉声瑟瑟。当时只是觉得这句话有图像也有声音,闻之很美,并未细想其中的情怀。在我到了他当时那个年纪,才慢慢品出深夜独听蕉雨的一些孤独之意。
“一声声,一更更。窗外芭蕉窗里灯,此时无限情。梦难成,恨难平。不道愁人不喜听,空阶滴到明。”他当时人到中年,寄居他乡,仅靠笔下的些许文字糊口,生活不算宽裕,理想更是遥远。夜深人静,秋雨凉人,心里难免生出几许惆怅。又或者,他刚奋笔疾书,写完一篇佳作。满身疲惫地独坐窗前,听窗外雨声淅沥,生出些山河故人今何在的感慨也未可知。总之,那夜他与芭蕉一样,心里满盈清凉的一汪水。
“关心多少事,一一付芭蕉”,很多心事,人不知,芭蕉却知。很多情绪,自己理不清,芭蕉却能容。这芭蕉,不是装点环境的一种物件,而是能倾心相对的知己挚友了。
杜牧写:“一夜不眠孤客耳,主人窗外有芭蕉。”这漂泊的感叹说与了芭蕉听;李清照写:“愁损北人,不惯起来听。”故园难回的惆怅藏在了蕉叶下。芭蕉不语,却像一支肆意挥展的狼毫,以时光为水,悲喜作墨,铺出一片清宁。那蕉心处新抽出的一卷,欲说还休,在说故人别依依。而那长久了的叶片,绿得很深,浓浓地在下方一展,在说山水路迢迢。
雨打芭蕉,千年亘古。英雄美人也罢,山河人间也罢,都守在同一场雨里,共听同一场蕉声。“是谁多事种芭蕉,早也潇潇,晚也潇潇。”“是君心绪太无聊,种了芭蕉,又怨芭蕉。”惹人的哪是芭蕉?而是时光搅了人心!
我和母亲终究在时光的抚摩下,与芭蕉和解。去年初秋,我从山里移了几株芭蕉,种在母亲屋旁,数月间枝繁叶茂。年底,母亲杀了年猪,喊我回家抬格子。我问母亲为何不用芭蕉叶垫格子?母亲戏语,雪下大了,芭蕉死了。我们当然知道芭蕉没死,等到春天,它又神奇地抽出嫩绿的尖,“一叶才舒一叶生”,它就此起彼伏的,雨后春笋般地冒出头,展开身,须臾便是亭亭如盖,浩浩荡荡一大片青葱。
我在城中楼顶也栽了几杆竹,几尾蕉。有趣的是,从屋旁挖来的带根的芭蕉经了雨雪烈日,蔫蔫地去了,而我从山野里挖来的一棵断了主根的芭蕉,却任凭风雪折了叶,太阳灼了心,依旧顽强地活了下来。一场春雨过后,它又从枯萎处悄悄地卷出几枝喜人的嫩绿来。
雨声潺潺,我站在这片珍贵的绿意里,恍然间,自己也好像成为了一株芭蕉,不蔓不枝,不疾不徐,扶疏有致,酣畅饮雨,不知今夕何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