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陈应松
《孟溪大垸我的家》出版了,这是孟溪大垸历史和现实的鲜活演义,是乡土生活与乡土风情的生动展示。孟溪大垸,乃非凡之地,她诞生过晚明公安派三袁兄弟袁宗道、袁宏道、袁中道。三位兄弟来自蕞尔乡村,却在晚明搅动了整个文坛,他们提出的“独抒性灵,不拘格套”的文学革新主张,深刻影响了上世纪初的新文化运动。
所谓垸者,即是挽土围垸,垸是堤垸之意。在公安县,带“垸”字的地名颇多,表明公安先民在这片云梦古泽中,垒土挽垸而成村庄,繁衍生息。这种筚路蓝缕,以启山林的历史,由荒湖而成人烟稠密的富庶之地,再至人文荟萃之乡,则经历了数代人寝苫枕块、披荆斩棘的奋斗过程。
一般此类文集,因作者为普通亲历者,笔下随意,且无章法,多是片断或流水账式的记录。但孟溪文化积淀深厚,文风炽盛,此书文字生动优美,细腻隽永,有的实为锦绣美篇,文采斐然。我手写我心,信腕信口,皆成律度,得三袁灵气,有三袁余韵。读罢此书,真如畅游孟溪山水与历史,作者们的美文为我们还原了一个过去时代的孟溪古镇与福地,也清晰记录了那些年月的美好与荒唐。尤其撩动心扉的是乡情的留恋与纠缠,亲情的怀念与咀嚼,是逝去岁月的浩叹,苦难年代的感慨,如饮甘饴醇醪,不觉自醉;如品公安美食,口齿生香。真正的原生态,真正的家乡味,人情世故,村俗俚语,熟风故景,殷殷相识,一方厚土,万般乡愁。
说起来,《孟溪大垸我的家》应算是乡村野史,是史海钩沉。没有这样的记录,孟溪几代人的记忆,就将湮埋进时间的废墟中,这块土地的历史就将坍塌为沉默和遗忘的一段。虽然有《孟溪志》,但那是历史的梗概,不是历史的血肉;是时间表面的真相,不是时间深处的褶皱。而这本书是个人记忆和民间叙事真实结合的文本,因为有葳蕤丰沛的细节和情感的代入,而弥足珍贵。
这本书就是孟溪大垸的民间记忆史,是对正史的重要补充文字,是乡土教育的教科书。我特别感兴趣的部分,是对孟溪大垸旧时生活的细致描写,里面不经意地呈现出许多属于公安特有的东西,无论是村庄风俗还是水乡植物,是生活情调还是土语称谓。
公安是一块浸透革命先烈鲜血的红色土地,孟溪因处湘鄂边地,更是当年革命者活动的圣地。马华的《苏维埃政府在大垸里浴火弥坚》,文良杰追忆祖父、革命烈士文裕富革命业绩的《黄花开灿烂,英雄骨亦芳》,甘朝晖的《怀念我的祖父甘其元烈士》,以及邹银享的《不倒的丰碑》,浓墨重彩地写出了公安先烈英勇不屈、视死如归的英雄群像。
关于孟溪大垸的历史叙事,弥漫着只有公安人才懂的人间烟火气息,讲述的是一些小人物在大历史中被无情裹挟的遭遇,是时光深处的斑驳记忆。但回想起来,岁月薄凉处,温馨犹似春。所谓乡愁,就是温暖;所谓乡情,就是眷念。
邹永棂写的甘厂的小吃,杂烩炉子——十锦火锅、茶馆,都是人间留下的暖热。谭训章的回忆中,那么多植物,那么多动物,那么神奇的接骨草药医生,正是孟溪大垸的风土与人情奇观。周承楠的《大庙内外忧与乐》,关于逃难躲日本鬼子的经历,生动别致,是独此一家的另类叙事。
谭云章、陈仁斌、易先浩、易先杰、王爱灵、牟成文、陕声祥、邹敦享、蒋亚平、聂耀文等作者的文章,书写的那些老屋小巷、乡亲村舍,笔端无限眷意,字字心生涟漪。洪玉清的《童年偷瓜记》生动有味,章登享的《土砖墙·稻草房》《向耕牛致敬》真情盎然;陈晓蓉的《我是孟小“小铁梅”》活泼灵巧;丰川的《黄山头的山水桥人》,则是他在黄山头山区的别样童趣。
彭霞的《古老孟家溪的匾额轶事》,李光勤的《孟溪大垸的部分礼仪家规》,萧文厚写的铁匠师傅,张献政写的水车(木匠)师傅,给后代留下了历史佳话和农耕时代的美好家规礼仪,以及能工巧匠们的故事。邹银享的《人民公社高级大食堂》中刘光培试验食堂的兴衰,喻明华的《双抢实录》中关于栽秧割谷的回忆,则是我们这代人都曾有过的难忘经历。金涌的《袁宏道墓碑轶事》,讲述的是袁宏道墓碑被发现的奇闻,这也许是袁宏道在天之灵的暗示吧。
邱德林、吴友典《孟溪大垸路的飞跃》,细捋了孟溪大垸几十年道路的变化,这些变化就是我们国家乡村巨变的缩影。易先斌的《一九九八鳝鱼垱抢险纪实》,安文、书文记述九八孟溪溃口之后的抗洪救灾往事,陕大鑫的《甘家厂乡防大汛》,都有相当重要的、独特的史料价值。
书中有一篇文良础的《永远的银杏树》,写的是三袁文中曾提到过的那棵银杏树,怎样历经八百七十年风雨后,在上世纪九十年代,被愚昧无知和迷信所剐皮而死的遭遇。这棵三袁故里地标式的参天大树已经悲壮地走进了历史,但它深深刻在了公安人的记忆中。吴丕中写的《白鹤园记》,叹惋那个古木森森的白鹤园的消失,奇章瑰句,文情并茂,有三袁遗风。
三袁之后的公安人和孟溪人,也有辉煌的传奇故事,如王世新回忆伯父王竹溪的文章《难忘的教诲》,我们看到了王竹溪对公安家族后人叮嘱读书的谆谆教诲,以及在北京居家简朴的生活,都让人肃然起敬。
教育是孟溪引以为傲的一大亮点,如翁心诚、文良础的《关宏荣校长的故事》,可以管中窥豹,看到孟溪这个地方的兴学传统。在那个年代,学风之好,教育水平之高,实属罕见,也所以,三袁在孟溪大垸的出现不是偶然的。孟溪高级中学在地处偏僻、交通不便的三袁故里车台湖存在了二十年时间,这所看似不起眼的学校,却培育了许多享有盛誉的栋梁之才。有国际知名学者专家如刘皓、柳保全、吴爱华等十余人,有博导教授如徐东升、陈刚、杨宜树等十余人,有高等院校校长、院长十余人,如王恩科、萧文精、张勇、何名珂、毕丁仁等,长江学者有五人……作者将这称之为“人才密集现象”。
祝方胜的《从“水中凤凰”到科研新星》,让我们领略了在九八洪水中闻名全国的十八岁孟溪农家女陈凤,从洪水中接到大学录取通知书后,不负众望,刻苦学习,后来成长为国家重要的科技人才。这是孟溪人自强不息、崇文重教的一个典型事例。
《孟家溪小镇轶事》,是邱德森先生生前对孟溪小镇上世纪生活的真实记录,从中可以体会出他为什么要编这本书的初衷,并由他出资出版印刷。这份对家乡的感情,念兹在兹,实在深厚浓烈。好在,他在有生之年圆满完成了这个任务,了却了一桩心愿,这应该是他对家乡的一种情怀、责任和使命,也是对历史的一个交代。
李寿和纪念熊永的《一个“死了”“还活着”的人》,回忆了他和熊永在孟溪村野小店的雪夜里,整理机智人物魏国贞故事的难忘往昔,是对熊永的深切追念。他们二人都曾是我文化馆的同事,他们为公安县的文化事业作出过巨大的贡献。张艾梅和王书文的文章,是对李寿和几十年来为三袁和公安派文学的研究与传承所付出的心血,发出的由衷赞美。
乡土、乡情、乡恋、乡愁,这些字眼串起了这本书的内容与旨意,也接续了历史与现实,过去与今天,并指向未来,昭示后人。
孟溪大垸的记忆,曾经在三袁兄弟的笔下,幻现出仙境之态。袁宗道有诗:“家傍青山曲,门当绿水斜。长峦通畎浍,古木间桑麻。”袁宏道的诗文中,孟溪优美至极,摇曳生辉:“古木攒幽壑,丛篁蔽小祠。篮舆村犬吠,罗服野人疑。稻熟家家酿,山香处处诗。田家强解事,款款具威仪。”“深院竹编墙,丛梢若个长。入门溪雨溅,满路麦风香。”“孱陵一万家,家家立生翠。”“蔽日荷花盛,遮天粳稻丰。”“新笋俄然过醉时,长成拂雨带云枝。更芟老竹千千个,编作花蹊曲曲篱。”“梨花雨涨春流疾,柳絮风飘画桨轻。”袁中道在《游荷叶山记》里有“山之苍苍,水之晶晶,树之森森,自少至长,习而安之,不见有异。今偶游焉,而觉其幽静蓊郁,爱玩不能舍去……”的记载,他在《荷叶山房销夏记》中这样写道:“叔兰泽,有十亩地,白莲盛开,荷叶皆数丈余。予帅诸弟共架一浮梁于万花中,可容十余人。日取碧筒饮酒,佐以莲房,荷柄皆出人头如盖。入夜香愈炽,殆非人境。”这种人间仙境,如今依然是公安水乡和孟溪大垸的寻常景色。锦绣文章,必生于锦绣之地。
诚如吴丕中在《孟溪赋》中所写:“孟溪灵地,山水聚秀,豢龙栖凤,墨韵留香,与世传承,代代风流。其雅士鸿儒,遗韵酬唱,莘莘学子,人文荟萃,历数无尽,不胜枚举。”孟溪大垸,确是一块神奇的沃土。随着《孟溪大垸我的家》的出版,它的价值会随着时间长河的不断流逝而更加凸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