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甘才志
一年二十四节气,春耕是从哪个节气开始的,惊蛰,春分?农谚云:“过了惊蛰节,耕地不能歇”“春分一到,莫睡懒觉”。我们老家还有一句俗语:“小寒牛进栏,大寒办秧田”。意思是隆冬是从小寒开始的,春耕是从大寒开始的。
节气以公历计算,元月上旬是小寒,下旬是大寒。大寒接近农历年底。在我的记忆中,农历年底家家忙着办年货:烫豆干、滤苕粉、蒸年粑、炒花生、腌制腊鱼腊肉等。集体忙的最后一次农活是办秧田底,又叫烧秧田包子。什么叫烧秧田包子呢?现在的人不懂,半个世纪前我也不懂,但是,当我听见队长吹出工哨子后说:全队男男女女都到畈上去烧秧田包子。接着,看见大车从生产队牛栏里拉出满满的一厢干牛粪,男劳力挑稻草,女劳力拿铲子,冒着刺骨的寒风,脸上透出喜气,三三两两吆喝着往畈上去。人人都知道这是年底最后一次农活,干完了就过年,劳动不记定额,只记人数,还收早工,于是,放寒假的我也跟着大人一起出工了,来到畈上一块农田。我瞧见这块田与周围的田不同,周围的田里都是稻蔸子,长有密密麻麻的小植物,大人们说这叫红花草籽,是绿肥,别看现在长得小,两片绿叶像乌龟眼儿一样闪眨着,可是过了年,风一吹,雨一洒,太阳一照,发了疯似的长,一个月要长几尺长,把稻田覆盖得厚厚实实的,而我们脚下的这块田翻耕了,犁波子仰天晒着发白,我们的任务就是将犁波子移在一起堆成一个个小堆,围成窝窝状。一些人将稻草扭成团置在窝中间,点燃,再将干牛粪一块块捡到窝中间垒在点燃的稻草上,上面又垒犁波子,架着,让稻草和干牛粪在窝中混合着烧,烟从土坷缝隙中冒出来。不一会,整块田的犁波子垒完了,干牛粪也烧着了,田里烟雾一片,浓烈的牛粪味直往人的口鼻钻。开始我闻不得这味儿,用手捂住鼻子,可仅仅就是一会儿,牛粪味不再刺鼻了,闻着闻着,还闻出一股烤红薯焦了的糊香味呢。队长说,人过年,田也要过年,当然不能让所有的田都过年,生产队也过不起,只有让秧田底过年,开春后育出第一茬早稻秧那才叫肥硕呢。
做完这次农活,社员们就开始过年了,从农历腊月二十八过到正月初三。
过年后的农活是积肥、送肥、清沟、锄草,男人们扭稻草葽子。很快到了公历三月上旬,一过惊蛰节,女劳力晒稻种、剥花生,男劳力整秧田、砌田岸,大规模的春耕开始了。
三月上中旬的气温还很低,水是凉的。但是季节不等人,再冷的天人还是要下水干农活,破了胸的稻种在囤子里吐出芽,急着要出来喂泥巴,谁也不能耽误它们。少年的我跟着大人们出工,见大人赤着脚下到田里,我也脱去鞋袜,卷起裤腿,赤脚下水,双手抡起锄头,把年前烧的秧田包子捞平,将土坷敲碎,浸入水中。刚下水时,我心中的那个胆怯啊,就像水会长出牙齿,要咬去腿上的肉一样,但是下到水里没一会,水的牙齿就软了,像婴儿的小口与皮肤亲昵着。我和社员们一样干得欢,任风吹拂着脸面,爽爽的。
秧田整好后播稻种,育第一茬早稻秧,秧床覆盖尼龙,叫育尼龙秧。一个节气后又育第二茬早稻秧,育第二茬早稻秧不盖尼龙,叫育露天秧。管理是技术员和管水员的事,社员们耕田和干别的农活。队里成立了用牛小组,副队长当组长,组员十来人,一人一牛一犁,或一耙,犁田的人多些,耙田的人少些,耙田的功效比犁田高。耙过后的田还要耖,耖田也是由犁田的人和牛完成的,顺序是先犁,后耙,再耖。用牛小组的人都是队里上好的男劳力,可是在一个特殊年代,副队长却将我选进了。
在那特殊的年代,我因年龄小不能参加运动,回到家里挣工分,当我和女劳力一起劳动时,被副队长看中,问我愿不愿意参加用牛小组。我怯怯地问我能干什么呢?副队长说耙田。我说那不可能吧,耙田是大人们干的活。我见过耙田的情景,牛拖着耙,耙上压块石头,人在耙后跟着,一手牵牛绳,一手挥鞭子,嘴里不停地呼着“嗤嗤嗤”,赶着牛在田里转。人跟在耙后面不能走快也不能走慢,走快了前面有耙挡着,走慢了被牛绳子牵着,男劳力干这活时都叫累,何况我还是孩子。可是副队长说,我就是看中了你的个头小,与一块石头的重量差不多,你不用跟在耙后面,你就站在耙上,让牛拖着走。听到副队长这么说,我的心就动了,答应行。第二天,副队长把我带到用牛小组,分给我一头牛、一乘耙,给我一根用细竹竿制作的牛鞭,副队长教我如何套牛轭,吆喝着牛钻牛藤,让我站在耙上,两脚交叉站稳,眼盯着前方,转弯时拉牛绳,靠边时撇牛绳,教一两遍我就会了。我跟在另一位男劳力后面耙田。不用说,男劳力是跟在耙后面走的,只因他的身子比石头重许多,而我的身子正合适,所以这也是副队长选中我参加用牛小组的原因。
我参加用牛小组后,给自己带来三大变化:一是工分值提高了。以前我参加劳动是按“大寨式”记工分的,男劳力出一天工记10分,女劳力出一天工记8分,我们这些半大孩子属于半劳力,大一点的记6分,小一点的记5分。可是我参加用牛小组后记8分,与女劳力一个等级,这对于我来说是多大的提高呀,虽然我每天的劳动效率与男劳力没区别,但是这一提高就让我心满意足了。二是我能和用牛小组的男劳力一样中途休息。原来社员们干农活中途是没有休息的,但是用牛小组的人不同,他们说人不休息可以,但是牛不行啊,牛不休息就会困在田里卧水不起来,于是形成中途休息的习惯。牛休息人也休息,于是,当田畈中别的劳力干活不能休息时,用牛小组的人却能休息,坐在田埂上抽一袋烟喝一口水也就是享受哇。三是耙田的人有额外收获,如下雨天河里的鱼逆水游到田里,遇到耙就无处逃。最常见的是泥鳅和黄鳝耙出后在泥土上翻滚,被耙田的人逮住,塞进裤兜里,往往是我们每出一天工,收工时脱下的裤腿总是装半截子鱼和黄鳝,用草绳扎着口带回家,全家人的生活也就改善了。十四岁的我参加用牛小组后获得这些好处,让我对生活充满了幻想,这也是我后来当农民并不觉得生活有多苦的原因吧。
20世纪我大学毕业后分到农村,从办事员干起,干到大队党支部书记、乡镇党委书记、县委副书记、县人大常委会主任,心心念念的总是农民、农业、农村,看到农村面貌不断变化,心跟着起伏,如今半个世纪过去了,农村面貌量变带来质变,农民再也不为吃穿发愁了,再也不为繁重的体力劳动忧虑了,春耕时还看不到牛犁田,代之的是机械,烧秧田包子也早已成为历史,被复合肥代替了。没变的只是布谷鸟还在叫,渠沟的水还在流。前一日我回到农村老家看了看,田还是那个田,树还是那些树,不同的是路修直了,渠硬化了,人变少了,在田里耕作的是机械,整出的农田明镜似的照着天,映出天上的白云和路边的树影,几只白鹭站在田中间,像七仙女下凡在寻找人间的“董永”呢,可是“董永”们正忙着指挥机械耕田呢,哪有时间去理睬它们?
变了,社会大变了,农村大变了。我忽然想起苏轼的话:“盖将自其变者而观之,则天地曾不能以一瞬。”一瞬间是四十年,再过四十年,天地会如何变化呢?我不得知,猛然间,我突然作一遐想,用文字记下四十年前的春耕,让后人去对比或去作考古般的品鉴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