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年03月08日

朱湘山的文心雅趣

□ 昌切

朱湘山先前就出过一部散文集《沧海归去》,去年竟一并推出《微烛》《苍烟》两部散文集。三部散文集,收录作品百余篇,字数近百万。朱湘山写散文的时间不长,却能取得如此不错的成绩,难能可贵。

朱湘山的散文,大都为游记。这些游记大致可以分为两类,一类是故地(湖北、河南)重游和现居地(海南)记游的文字,一类涉及历史文化名城重地。这两类游记都写得不错,但就我的阅读感受而言,后一类的作品艺术性更强,更出彩,更耐读,也更值得咂摸品尝。

朱湘山的后一类游记,或许是受到余秋雨大散文的感染,其体量虽然不及余秋雨的游记,但是篇幅也不小,其体式也兼有抒情散文、山水游记和学术论文的特性,情感丰沛,诗意盎然,只不过学术性远不像余秋雨的游记那么突出。

读朱湘山的这类游记,我印象很深的有两点。一点是他的文人趣味。朱湘山打小就喜爱文学,少年时期读过的文学作品至今记忆犹新,许多他欣赏的作家作品,作品中的人物和隽语妙句,不假思索就能脱口而出。朱湘山学中文出身,大学毕业后在钟祥军工厂所属中学从事语文教学数年。后来转行从政,从政的时间长,潜存的文人雅趣却并未被琐屑的政事消磨掉,一旦卸任赋闲,文心复燃,操笔记游,文人趣味不经意间就会自然而然地流露出来。

试看他的这类游记,时时挂在他心头的,岂不正是他所钟爱的冯沅君、老舍、梁实秋、闻一多那样的文人及其诗文。《多少烟雨旧居中》记青岛的名人旧居,倾情着墨最多的是那些文人文事,哪怕在晚清叱咤风云、威震政坛的康有为,也只是一笔带过。多年前我曾去德州开会,转道青岛,专门去看过康有为旧居。想象进入垂暮之年的康有为居豪宅、享清福(世俗)却为“五四”新潮所弃淹蹇不遂而生的落寞悲凉心境,不禁感慨系之。康有为在青岛海边一块石碑上留下的虎啸风生的四个大字——“不寒不暑”,在我看来,既是对青岛绝妙的褒奖,也是对自己遭到时代的冷落无奈的自况。朱湘山属心的当然不会是康有为,他更倾心于他的老乡冯沅君。陆侃如、冯沅君的旧居,在青岛诸多的中外名人旧居中算不上最显眼,但他情有独钟,把最多的文字交付给了陆侃如、冯沅君夫妇。摹写陆侃如、冯沅君旧居的地形外貌,依据冯沅君在她的作品中描写的情景展开他特有的联想……

微凉的风倏忽而起,如丝的夜雨从茫茫的空中落下,昏黄的路灯下面,雨点是那样小,雨帘是那样密,给道路两旁的梧桐树和小鱼山的夜色披上薄如蝉翼的轻纱。

陆侃如先生撑开一把油纸伞,挽着冯沅君的胳臂从远处雨中走来,那雨若即若离地追随着他们,在地上溅起小小的水花,路灯把影子拉得修长。他们走进这院子,相对而坐,感受咖啡诱人的香气,他们谈人生,谈历史,谈文学,“就在这样的夜里:月瘦如眉,星光历乱,一切喧嚣的声音,都被摒在别个世界了。就在这样的夜里:我们相搀扶着,一会伫立在社稷坛的西侧,一会散步在小河边的老柏树下,踏碎了柏子,惊醒了宿鸦,听得河冰夜裂的声音。”(冯沅君《隔绝》)

戴望舒的名诗《雨巷》缥缈的意境与冯沅君的小说《隔绝》梦幻的两人世界,竟然被朱湘山奇妙地嫁接到了一起。不难理解,作者执念纯真的爱情,移情于冯沅君,自然会无视染有《少年维特之烦恼》色彩的《隔绝》“无处话凄凉”的悲情主旨。“固然我们的精神是绝对融洽的,然形式上竟被隔绝了。”这是冯沅君代作品的女主角隽华说出来的话。这个“形式”,在“五四”新文化的语境中,当指束缚觉醒的青年男女自由恋爱的礼教的囚笼无疑。

朱湘山一向偏爱文人浪漫的爱情故事。只要笔涉爱情,便激情难抑,苦索妙文,多引名诗,嗟叹咏歌,“不知手之舞之足之蹈之也”。《微烛》所收写陆游与唐婉爱情的《梦回沈园》一文,即可视为朱湘山爱情颂歌的佳例。陆唐恋与《牡丹亭》中的柳(梦梅)杜(丽娘)恋、《红楼梦》中的宝(贾宝玉)黛(林黛玉)恋如出一辙,悲剧的成因毫无二致。虚实相生,现实与艺术互为印证,千重哀怨万端愁绪也数落不尽礼教灭绝人性的罪恶。这当然不是朱湘山关注的重心所在,他特别在意的是陆游与唐婉之间至死不渝的恋情。他没有全文引出陆游和唐婉的那两阕道不尽怨情悔意的传世名篇《钗头凤》,但这怨情悔意自始至终支配着他运笔,流溢在《梦回沈园》的字里行间。时光荏苒,岁月无情,却无法抹去陆游对唐婉无尽的感伤思念。朱湘山接连引出陆游在67岁、75岁、81岁、82岁时写下的四首绝句,以证实陆游当年哀叹“错错错”“莫莫莫”深入骨髓的无比真切的怨情悔意。“城南亭榭锁闲坊,孤鹤归飞只自伤。尘渍苔侵数行墨,尔来谁为拂颓墙。”82岁饱经沧桑的孤鹤归来,昔日充满生机的亭院欢情不再,闲坊颓墙,青苔如墨,满目苍凉,唯有暗自泣血神伤。文章的收束处仍然是情种朱湘山式的人生认知:“前尘已然如梦,今生何必伤怀,感慨沧桑事,是为了惜取眼前人,重要的不是什么都拥有,而是你想要的,恰好在身边。”这身边人,无须推测,就是他忠实的人生伴侣、随游在侧的爱妻。“世情薄,人情恶”的社会根源,顿时失去了踪迹。

写苏轼离别流放地儋州的《沧海归去》,被朱湘山用作集名,可见此文在作者的心目中占有怎样的地位。此文以苏诗(词)为引线行文,在反顾苏轼坎坷险峻的仕途的同时,不忘辟出专节一往情深地书写曾经抚慰过身陷逆境的苏轼的刻骨铭心的爱情。由此文的行文方式可以看出,文人的诗文在朱湘山的这类游记中堪当大任,扮演着多么重要的角色。这也是我感受很深的一点。最能体现这一特色的,当数写范仲淹的《浊酒一杯家万里》。

《浊酒一杯家万里》,与其说是一篇漂亮的游记,不如说是一篇诠释范仲淹名扬千古的《岳阳楼记》的十分生动的赏析文。在朱湘山的眼中,范仲淹应因同受庆历新政牵连而“谪守巴陵郡”的同年好友滕子京约在邓州花洲书院写下《岳阳楼记》的,“超越单纯写山水楼观的狭境,将自然界的晦明变化、风雨阴晴和‘迁客骚人’的‘览物之情’结合起来,从而将全文的重心放到了纵议政治理想方面,扩大了文章的境界”。朱湘山的理解是到位的。范仲淹没有去过岳阳,仅凭超凡的想象力就能妙语连珠地把岳阳楼写得形神兼备,这不仅得益于他与生俱来的超拔的文才,而且更得益于已近耳顺之年的他对于自己颠簸起伏的人生遭际锥心刺骨的体验。范仲淹写出了王国维推许的“有我之境”,我以物显,物以我著,物我融通,浑然一体。范仲淹曾“居庙堂之高”,也曾“处江湖之远”。这里的“江湖”,不是通常意义上的侠客隐士的居所的喻体,而是被贬谪官员屈身低就的地方的隐喻。范仲淹做过朝廷宰执,上《答手诏条陈十事》倡言改革,力促宋仁宗推出庆历新政;也做过“陕西经略安抚副使,总揽鄜延路方面的军机事务”,消弭了西北边塞的战火硝烟。范仲淹禀赋优良,生性耿直,仗义执言,几度因冒犯皇室重臣获罪被贬。范仲淹谪居邓州,感怀自己为官如洞庭阴晴轮转升降起落,对“迁客骚人”随“物”移易的喜悲感同身受,因而能声情并茂地写出他们实则是自己的“览物之情”。然而,他并未就此住手,进而抒情言志,表达了超越物喜己悲而进退皆忧的理想情怀。一篇邓州行的游记,就这样与《岳阳楼记》结缘而成为非同寻常的佳构。

朱湘山的创作正在兴头上,相信过不了多久,他就会更上一层楼,取得更大的成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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