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周凌云
田里,水稻苗子是长起来了,但稀稀拉拉的。延辉仍然很开心。天天坐在田坎上拉二胡、弹吉他。对着水稻拉《二泉映月》。这曲子有点忧伤,拉了几次就换别的调了。稻子也不爱忧伤的曲儿,就换了些快乐悠扬的,比如《良宵》《江南春色》。弹吉他,都是即兴弹唱。吉他最适合自己,可以随心所欲。他把水稻也当作女儿了,让她接受音乐熏陶。任何一个生命的成长都需要音乐。土地长出来的东西值得珍爱。听了他的音乐,稻子们也会快活地生长。他还在稻田里搭个棚子睡在里面,和稻苗们共呼吸,去欣赏它们,为它们写诗。
稗子、杂草长起来了,有些还盖过了稻子,他也想把它们拔掉,但成本高,几百亩稻田需要多少人拔啊。他突发奇想,养些鸭子来捉虫子、除草,购回千把只鸭苗,请一个五保户来养。先是把鸭子往田里赶,鸭子怎么都不愿下田,后来到田里了,又不愿上田坎了。稻子没长出来时,它们就在田里捉虫子、吃草,稻子长出了就吃稻子,整天待在稻田里,怎么撵也撵不回,唤它们上坎,都躲躲藏藏,倒成了一支坏事的杂牌军。五保户没管好它们,都成野鸭子了。
这些田,村里人曾经都种水稻,后来青年人都外出打工,缺劳少力的,有的改种苞谷、黄豆,有的种油菜,五花八门,也没什么产值。有的抛荒了。田里长了草,都图简单,用草甘膦一喷,草便枯黄一片。买来的化肥,朝天一撒完事儿,勤快的人还把化肥掩掩遮遮,有的还懒得掩,白花花的一地。延辉很愤怒!
延辉开始种水稻时,还用些菜饼做肥料,后来菜饼也不用了。农民用的除草剂和农药,更是从来不用的,延辉种水稻有底线。其实真的不需要农药,不施肥料的水稻,叶子老辣,虫子不吃,啃不动,有些农户上过化肥的,绿油油的,倒是逗虫子吃,虫子吃得欢快,好像叶子上粘有蜂蜜一样。
这样种田能收获什么呢?每亩一季收四五百斤谷子不错了,有一年种得晚,阳光少,雨水多,每亩收不到一百斤谷子。从农户手里流转的几百亩水田,加上村里的荒地,种的田不少,收获的大米却少。
老婆看了看田地,长吁短叹,种出这种水稻丢人现眼啊。成熟的季节,稻穗都不低头。只耕耘不收获,种田有什么意义?常和延辉吵架。也有人嘲讽延辉是个“苕家伙”,对着稻子拉二胡、弹吉他,神经病!
老婆逼延辉去向朝辉学习。朝辉是弟弟。朝辉在浙江、福建、广东打过工,二十多年一直在外面闯荡,回到村里后,朝辉也在几十个农户手里流转了几百亩水田,每亩流转费几百元,每期签流转合同五年,全种水稻。需要帮工时就把这些户主们请来,每日付给他们工钱。朝辉也是不打农药的,用太阳能杀虫灯,肥料也只用牛粪。朝辉在福建一个鞋厂打工时,曾当了一个小头头,带了六十多个人到厂里做事,有的赚了钱在县城买了房,买了生意门店,也有的回村把老屋掀了,重新再盖亮堂洋气的房子。朝辉回村办了公司,也有几个陆续回来,把自己的水田参与朝辉合股,又在朝辉的公司打工,得到的收益不比在外地干活差。
起初,朝辉养牛,养了上百条。每天需要几吨草喂牛,还要处理大量牛粪,便想到种水稻,种水稻可以卖米,还可以留下草料,牛吃草的问题解决了,牛吃了草,几天可拉下好几吨牛粪,牛粪又成种稻的肥料,用之不竭,这样像推磨转圈儿一样,走循环农业的路子。朝辉把农户成片成块的田流转过来,让买回的旋耕机、收割机能够施展开来,派上用场。
朝辉种的水稻,我去看过。秋季的一天,太阳照在身上还是火辣辣的,朝辉的层层稻田里一片金黄,它也成了耀眼的风景。我和几个画家都陶醉在其中。画家眼里只有色彩和美,我的眼里还有朝辉的喜悦。朝辉对画家说,把稻田画成丰收景象!我看见太阳要翻山了,错落的层层稻田,一边阴过去了,一边仍被太阳照耀,闪着金光。
延辉流转的田零零散散,很多都是农户在外打工抛荒的田,有的说,只要你种,不要租金。但是种了几年后,有些户不愿租给延辉了,这样种田与抛荒没什么区别,毁坏了田的光整,田不像田。以前的田多么好啊,田里、畦上不巴一根草,亮亮骚骚的。现在满地已是齐腰深的草了。马根草长得最疯狂,站在远处看,还以为是一层一层翻滚的稻浪呢,这是乡亲们最痛恨的草,面对这些草,延辉也从来不打除草剂,如果乡亲们硬要他打甘草磷,只好离开这些土地了,他是这样想的。蛇在草里游走,黄蜂在草里搭窝,延辉请农户帮忙耕田,被黄蜂蜇了几个大包,再不来了。
稻子成熟时,村支书陪一位管农业项目的领导,去看延辉种的水稻,在远处瞭望了一番,黑着脸,只说了一句话:荒草萋萋的,把田糟蹋了。决定把几十万元的农业项目全给朝辉了,原本有一部分是给延辉的。
天黑了,我去延辉家喝茶,想和他聊聊天。走进他建的农场大楼,门前挂着一个牌子:诗人农场。我很诧异,难道延辉是个诗人?写诗吗?和延辉一接触,一交谈,觉得他这个人相当简单,因为他只有真诚。
从诗歌聊起吧。
我说:“你喜欢哪几个诗人?”
“屈原,陶渊明,杜甫。国外的也有一些。”
“写诗吗?”我问。
延辉拿出了一个厚厚的本子,我过细翻了一遍,全是他写的,有旧体诗,有新诗,都是近几年回村后写的。
我不在乎土地能给我多少收获
因为土地自有她的安排
最不能忘恩的不是种田人
而是种子、蜜蜂、腐烂的青草
读懂大地如此之难
那里有我们的祖先和自己的前生
其实我们自己就是土地的一员
因为总有一天
我们也会轮回
以前在北京打工时写过几本,全丢掉了。给村里老婆写的信都是诗歌。
“写的诗没拿出去发表吗?”
“都是生活的记录,田园的感受,并没想着拿出去发表,没有目的,为心灵和性情而写吧。”
惭愧,我写一首诗,就是为了发表,还在手机朋友圈里推送,炫耀一番,请别人转发,生怕全世界的人不知道,还计较稿费。我是为什么而写呢?
他桌子上放着《寂静的春天》《沙乡年鉴》几本书,我也读过。
我和延辉又聊到他的农业种植模式。
“我耕耘种植是自然农法,符合大地自身的生态循环。我种的水稻都是老种子,‘五星丝苗’‘象牙粘’,自己留下来的,不去市场上买,种稻不杀生,不除草,可以增加动物和生物的多样性,这些东西越多,越能平衡生态,不用动物粪肥,也少用油菜饼,更不用化肥。”
“这是休耕!”
“休耕符合土地伦理,土地也是生命,人类和土地是命运共同体,我们的土地不能再受到农药和化肥的侵蚀了。 ”
这引起我的共鸣。一次我从低山的柑橘林里走,看见林间的草被草甘膦喷扫以后,灰黄斑剥,像一个癌症病人的面容,心里不爽,都在图省事,一喷了之,这些农药何年何月才能分解呢?最终被害的都是我们自己。延辉在村里多次呼吁,不要使用农药,但响应者寥寥,村支书听了他的唠叨也只打了几个哈哈。没办法只好自己践行,延辉把农户的田流转过来,是在做无声的抗议。
我在他的朋友圈里,看到几张收割稻谷的图片儿,场面冷清,并不是丰收的景象,他却是快乐的,还写了几句诗:
稻子丰收了;
稗子丰收了;
虫子丰收了;
草丰收了;
我把秋天的丰收全收割了。
延辉把稻谷打成稻米,做成精美包装,销到北京,销往大城市,白米每斤30元。紫米和红米每斤都38元。他还将红米和紫米古法酿酒,销路格外好,价格也了不得,还可能涨点价。
真有意思,兄弟俩种田各有招数和思路,各擅胜场。朝辉走现代循环农业的路子,稻田一片丰收景象。延辉的眼光不在当下,他是用自己的思想在浇灌土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