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李晓红
新春佳节,万家灯火庆团圆之时,全家人从四面八方而来,相聚在父母的身边,这一刻,年迈的父母脸上的皱纹舒展着,洋溢着四世同堂的幸福感。
火炉里的树兜子烧得正旺,火炉上不曾停歇地或煎或煮或油炸,母亲似乎要将家里积蓄大半年的美食都给我们尝一尝,她才舒心。我们在温暖的火炉边,漫不经心地边看电视边谈天说地。最惹人喜爱的是三岁的侄孙女丁丁,穿着喜庆的大红棉袄,跑进跑出,棉袄上的兔子装饰似乎被丁丁的活泼感染,眨着眼睛、竖起耳朵。父亲忙上忙下地给丁丁找吃的、玩的,满眼都是爱。
“兔子灯……”丁丁突然对着电视喊了一声,大家一看,还真是兔子灯,冬夜里的兔子灯闪烁着红色的光芒,很是喜庆。“我想要兔子灯……”丁丁小声喊着。父亲有些耳背,但还是听见了丁丁说的话,“你要兔子灯是吧,我来做……”父亲连忙去角屋(储藏间)找材料。
兔子灯对我来说,并不陌生。小时候盼望着过年,除了有新衣服穿、有好吃的,还得有玩的,祖父每年会给我们做兔子灯。几根篾片,用糨糊和皮纸捆住篾片,做成兔子的身子,将大红或黄色的皱纹纸剪成毛须状,然后糊在兔子身上,装上用小树干锯成的四个小轮子,点上红红的兔眼睛,再在兔子肚膛内,安上一截年夜饭点剩下的红蜡烛,系上一根牵拉的红绳,兔子灯就做好了。待华灯初上,我和妹妹拉着兔子灯在村子里转来转去,身后跟着一群小伙伴,我昂头挺胸,步伐里带着几分神气。
待我从记忆的时光中转过神来,父亲、哥哥、侄儿,三代文化工作者正全力合作做兔子灯。篾片、浆糊、小铁丝(代替皮纸)、皱纹纸等很快到位。父亲在一旁看着哥哥和侄儿做兔子灯,时不时地指点着,哥哥做兔子身子,侄儿剪皱纹纸,用废旧玩具的配件做兔子的电动眼睛和肚子里的电动灯。不得不说,作为90后的侄儿,从小就被三代文化人的长辈熏陶着、感染着,大学毕业后顺利成为一名乡镇文化站长,我家第四代文化工作者。他组织开展基层群文活动,可以主持文艺节目、拍摄照片、剪辑视频、写群文报道等,在信息技术这一块,更能适应新时代的文化工作。很快,一个形象生动的小白兔灯便做好了,丁丁拍着小手,蹦蹦跳跳,快乐地拉着兔子灯。嬉笑嚷叫之声弥散开来,在新年夜和家中,久久不散。
兔子灯的蜡烛换成了电动的小彩灯,一闪一烁的,像漫天的星星。儿时拉兔子灯的小孩,如今已青春不再,我不由深情地怀念起那遥远年代的兔子灯,怀念做兔子灯的祖父。
祖父出生于1917年,生前屡次提到他的身世,说他是含着金钥匙出生的。曾祖父老来得子,祖父长得周正又天资聪颖,人见人爱。曾祖父抛开一切家事,悉心培养祖父,祖父五岁时曾祖父便请了先生专门教他读书,还特意请了一个和祖父年龄相仿的孩子伴读。功夫不负有心人,祖父不仅饱读诗书,书法、美术都有相当的功底。
祖父的艺术细胞似乎是与生俱来的,扎彩、做油漆、手工制作烟花、泥雕等知识和技能,都是无师自通,一看就会。时至今日,几位年长的文友提到我祖父,都赞叹不已,说祖父的确是个奇才:特殊年代,满大街的宣传标语,那可不是毛笔能写出来的。祖父从乡下砍来棕毛,自制成毛刷,或用废旧的扫帚,粘上石灰水或是大红的广告颜料,俨然是个猎人,眯着左眼,瞄准墙上的猎物一样,时不时地还用沾满石灰水的手把眼镜往上推一推,手起手落之间,墙上留下了标准的宣传标语。祖父走到哪里做宣传,身边总会围着一圈看热闹的人。他们对祖父印象最深的是国庆十周年(1959年)之际,罗田县城举办大型庆祝活动,当时燃放的花灯是我祖父牵头手工制作的。随着花灯的开关拉响,火药引爆,彩纸扎制的西游记人物在五彩缤纷的烟花中各显神通,栩栩如生。“太神奇了,此后再也没见过手工制作的烟花,可惜这好的技艺失传了……”可见祖父任我县第一任文化站长也是水到渠成的事。《罗田文化志》记载:1950年冬,长塘坳区文化站建立,为全县第一个文化站。工作人员3人,李芹庑为负责人,李芹庑便是我的祖父。1953年,长塘坳乡撤乡并镇,祖父到县文化馆工作,直到1979年62岁才退休。
童年的记忆是人生中最深刻的,时光的隧道处处都有祖父留下的痕迹。祖父对晚辈既是慈祥的长辈,也是严师。父亲在祖父的言传身教下,书法、美术都有些基本功。为了养家糊口,父亲在生产队挣工分的同时,自学了做油漆,姑娘嫁妆上的花鸟虫鱼被父亲画得活灵活现,特别是迎亲队伍最前面的面盆上那朵大红绸布花是父亲的绝活,温暖了新娘婚后的岁月。就这样,父亲一边挣工分一边做油漆,收入还不错,养活了我们兄妹五人。父亲在他38岁时进入人生转折点:从农民到工人,从农村到县城。刚参加工作的父亲并不适应城里的生活,工作压力大。他虽然有一定的书画基础,但要胜任文化阵地宣传工作还是远远不够。于是,在祖父的悉心指导下,父亲挑灯夜战,勤学苦练,业务水平不断提高,工作能力不断提升,阵地宣传工作有声有色,每年都被评为单位先进个人,被誉为“文化老黄牛”,四次被评为全县文化系统先进工作者,两次被评为黄冈地区先进文化工作者,1986年光荣地出席了全地区文化系统表彰会,完成了从农村到县城,从农民到优秀文化工作者的华丽转身,一度被传为佳话。
孙辈之中,我和哥哥大约是被祖父比较看好,不论是读书还是做事,祖父对我俩更关心、更严厉。哥哥高考落榜后,在祖父和父亲的熏陶下,专心学习书法、美术、摄影等技能。为了培养哥哥摄影的爱好,在祖父的坚持下,家里卖掉母亲养的两头肥猪,买了日本进口的照相机,那一年,我家破例没有年猪过年。
哥哥待业的日子里,我正在上初中。那年春节前夕,适逢全县筹备春节文化活动,当了解到民俗道具的需求量很大时,祖父在家教哥哥和我制作民俗道具——狮子头、大头、采莲船、蚌壳精等。做狮子头和大头的工序可复杂了。首先到山上挖上好的黄泥,拿回家晒干,挑出石头、木屑等杂质,然后根据需要加水调制泥巴,反复糅合后的泥巴细腻且黏性很强。这时候,哥哥在祖父的指导下,在一块平整的木板上放两块青砖,然后在上面糊泥巴,用自制的泥塑工具进行雕塑。当然,一件完美的泥塑并不是短时间内可以完成的,由不得性子,得精雕细琢。聪明的哥哥一看就会,一个冬天就学会了制作“大头”“狮子头”。 记得八十年代,一个“大头”售价三五十元不等,一个“狮子头”可卖一百至两百元,这在当时是一笔可观的收入。那年寒假,在祖父的指导下,我们完成了十个“大头”,后来祖父兑现承诺,奖励我一块全自动手表,我可高兴了好一阵子。
机会总是留给有准备的人。1991年,哥哥通过全省文化站招考成为乡镇文化站长,成为基层文化工作者。尽管哥哥后来经历了体制改革,编制被取消,工资没有保障,但他始终在坚守那份初心,逐渐掌握了基层文化工作者所必须具备的文化素养和技艺,泥塑、扎彩、书法、美术、摄影、剪辑视频等无所不能。30余年来,哥哥每天骑着摩托车穿梭在凤山镇各个村落之间,为基层群众送去精神食粮。
遗憾的是,我没有像父亲和哥哥那样继承祖父的手艺,好在我铭记祖父的教导,不论身在何处,都诚心做人、踏实做事。从“孩子王”到文学编辑,始终一步一个脚印,在不断学习中充实自己,在一张张白纸上描绘自己的人生。为了记忆中的兔子灯,我的脚步不曾停息。
夜风阵阵吹过,抬头仰望天空,繁星点点,我似乎看见了我的祖父,慈祥的笑脸,像个圣诞老人,陪伴他的是一个可爱至极的兔子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