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年02月27日

老家的火炉头

□ 孔帆升

寒冷天气里,屋里一团火熊熊燃烧着,柴烟直冲屋顶,或被门缝与屋檐口吹进来的风拐走。当然,也有些烟钻进眼睛与鼻孔里,让人眨巴眼睛翕动鼻腔。一炉大火,三两个老头与孩子,似乎在一堆,又没说什么事,各自暖烘烘地沉静着。这是我对冬天深刻的印象。

在我家茅舍,孤寡老人细毛婆走得歪歪扭扭,三寸金莲从石板泥缝中点过,一手扶住门框,小小的尖脚就迈进了门槛。通常,她会轻着声拖着乐感的尾音呼声“翠珠”,门内哎了一声,细毛婆就扶着高高的灶台来到火炉头,选择用实木树墩做的三四寸高的坐墩坐下,她这是客套,把椅子和高脚板凳留给他人。翠珠会搬把靠背的木椅给她,一般情况下,翠珠自己坐最矮的墩,如同直接坐在地上,要不,就干脆蹲着说话做事。细毛婆烘火取暖,我娘翠珠一边做家务,一边陪细毛婆家长里短地唠。娘像那时所有山村妇女一样,丢落锄头拿针线,干完这个干那个,真应了那句话:“歇田不歇牛”。雨雪天去地里干不了活,就在火炉头缝补衣裳,剁猪草,切薯片,斩薯米,煮大锅猪食,剥裂开壳的山茶果,或拣米筛里大米、黄豆中夹着的沙粒。我呢,随时听叫唤,偶或烤只红薯,幸运时会捡到板栗来烤,烤苦槠籽是常有的事。屋边一片大苦槠树茂密成林,白天在树下抬头可见天上星星,石头、草皮下的苦槠籽很多,不费吹灰之力就捡得满口袋。

父亲没出外做木工时,湾子里有头有脸的人物都喜欢来我家火炉头边。隔壁的大叔也偶尔放下农活,难得轻松地烤上一回火。大叔人很勤快,却因年轻时头上长了癞,家里又穷,就这样打了单身。他掏出烟袋,装上烟丝,我赶紧把火钳送到他手上,钳起红红的火种,点上烟,大叔便“吧嗒”地吸了起来。我觉得那是吸火而非吃烟,火炉头的火被他吃到了肚里,然后换一溜烟与火炉烟相会,升腾在瓦缝上,形成一道自然风景。大叔那享受的情形,不亚于娶了一房妻,找到了一个疼爱的女人。

有时,火炉头围满了,晚辈就抬起屁股让座,一边退让,一边声称有事,空出一个座位来。实在是人多了,大伙儿会把座位往屁股后移,老家人常念叨:“一退三个位。”一圈人同时抬屁股挪位子,小小的火炉头果然就大了一圈,温暖从火炉头向大半个圆圈辐射,大家都伸了双手靠近火膛。那满是硬茧的粗糙的变形的乃至残损的手,就有了血色与温润。许多双手,在火炉上一个姿势,手表达着同一语言——互相取暖,与人方便,与己方便。

少年的我,脸被旺旺的火焰烤得双颊酡红,全身发热,不想挪动一步,烤着烤着,竟然就睡着了,醒时发现流了好多口水,枕着的是娘的膝盖。

一般是下午开始烤火,晚饭后烤火的人多。长辈在火炉头烤火聊天,一两个小时后,渐渐都有了困意,就不再添柴,火焰慢慢矮小微弱下去,父母将燃着的火种用热的木炭灰盖住,不深不浅的。深了怕闭熄了火种,浅了怕火种燃尽。次日一早推开厨房门,用火钳扒开热炉灰,钳起火种,吹去蒙在上面的火灰,就成为一粒纯粹的火种,这一颗几颗星火,红红的,对人微笑呢。烧火者一手用火钳钳着火种,一手拿茅草秸秆等火把,将火放入火把中,用嘴对着吹,冒出火苗与一缕烟,然后把燃烧的火把放入早已架好的柴禾中心,拿来吹火筒用力吹,火苗便翻了身昂起头,扭着腰身起舞。农家新的一天烟火生活,也就拉开了序幕。

三更灯火五更鸡的紧张忙碌,折射着农人被季节牵曳,受生活所迫的处境,该有多么需要火啊!那年月贫寒,灯火就须臾离不开,人们举着灯笼火把夜行,下地插秧、上山摘山茶、到很远的林场驮竹,到山岔里寻人寻牛,或是为祈福做一出道场,或是赶夜路搭船搭车去远方探亲访友找出路,都离不开灯火。火引领着人走出狭窄曲折的屋巷,走出羊肠小道,走出恐惧、穿越迷途、避开山水困境。火,把贫乏的日子串成四季,火延续了日子,有火才感觉有家,有兴旺的气象。村人常挂在嘴里的话是:“香火不断”“灶里不断火,路上不断人。”

人赖火生,火通人性。在农耕岁月,我深深体会到人的怄气、忧伤、迷茫和贫困,都会直接影响火的情势。某家看上去锅冷灶冷的,或许是遇到什么变故,使主人茶饭不思,甚或痛不欲生。在遭遇生活变故的情形下,我看着长辈那木然无情的脸庞,喉头打结,心头发紧,巴望着火一直旺盛地燃烧,驱走痛苦中的人所面临的黑暗、寒冷、忧郁与愁烦。

回想过往,心绪难平,感恩萌生。想我这一生,火带来的温暖与启发,是惠及我人生全过程的。火就是我的父母先辈呀!

火化平庸为神奇。一只红薯在地头燃烧,散发的香味直入肺腑,引发翻江倒海的食欲。东巷里有两个残疾人所生的兄弟,受尽村中顽童与粗人的鄙视,在缺少温馨与爱的家里,唯一与他们为伴的,大概就是火了。

火是快乐的化身。在我无知的童年里,那些闭塞的日子,不知道外面世界,一度沉迷于灯火所带来的快乐。在光线明暗的厨舍间,常常能看到、听到灶火情不自禁地笑:嗞嗞嗞!拖着红色的尾巴,从火膛中心向外喷,或由外围向内射。有时像放鞭炮时放射的焰火,瞬间消逝。

我深深认识到,火是会笑的。无论处于什么环境,火永远向上,永远保持热情,永远闪耀着光芒。万物有情有义,一般不假以言表,比如花朵爱人怜人,像淑女闺秀,笑不露齿;鸟虫天然发出啼鸣,那是与生俱来的本领;这木头木脑的柴禾,一旦燃烧起来,就能表达出来情感,真是太神奇了!我知道,火也与人一样喜欢年节,通常笑在冬季,笑在年关,笑在杀年猪与炸豆腐之时,笑在备足了年货等客人的雨雪天气里,笑在身闲、心闲、打瞌睡、唠家常的时候。那种不经意间自然流泻出来的笑,许是知道主人想亲人了,盼着有喜事了,火就趁势腾达奔放,情不自禁地心花怒放。这发自内心的笑,从喜悦中跳跃的火花,从灵魂深处迸发出来的笑颜,胜过千言万语与山珍海味,带给人以深度的慰藉。那些松杉、野栎、槠树、杂木等硬木柴,分外“咬火”,是干柴烈火,它们笑起来非常自信,止都止不住。竹子烧起来笑得响亮,完全是无拘无束,热情奔放,抑制不住的兴奋。

娘常说,有火就有主。所谓“火主”,有火,就有主。这个词肯定不为城里人所接纳,但在乡下,谁都晓得,火暖人心、聚人心,火给人主心骨。大家围炉而语,唠农事,谈古论今,静静的,你说我听,对错都不争,聚的是份乡亲情,守的是份邻里情。

每到年三十晚,无论穷人富人,家家户户把大柴蔸架在火炉头上,旺旺地烧着,闲不住手的小孩拿了长长的铁火钳,捅那周身烧得通红的柴蔸,一捅便捅落一串串明火炭,柴火就轻轻炸裂开来,发出“啪啪”的叫声,蹦出一束束火光,如流萤一样散开,似银河流星。干柴蔸状如兔,如猪,如犬,如羊,村人在燃烧的时候就想着来年,想到将会与之对应的是猪羊犬肥壮,丰衣足食,家运昌盛。此刻,一家人,一村子人,在火光的映照下,对未来充满了期盼与祝愿。

岁月不再,一转眼,我已年近黄昏,回首来处,发现火从冬天跳到春天,变成了一缕阳光,走进了我无比留恋的世间。

--> 2024-02-27 5 5 湖北日报 content_264307.html 1 老家的火炉头 /enpproperty-->