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千忽兰
有一天我在黄陂盘龙城的家里煮汤豆丝吃,配的酥肉和白菜叶,吃的时候加醋和油辣椒,我那么一低头,心里一惊——我可真的就是武汉人了。武汉人常年吃豆丝,武商量贩里有卖干豆丝,一大包,放在有凉气的保鲜柜里。
有时候我给自己调一碗地道的热干面,很久以来,家里纯芝麻酱和萝卜干小丁是常年有的,再加入酿制酱油和小葱花、小香菜,就可以了。也是吃的时候来点醋和辣椒油。
新鲜豆丝和热干面很容易买到,单位对面金色华府大院门口的菜店里永远有,保鲜膜蒙好,新新鲜鲜的,买回来切成一指宽的条儿,冷冻起来,吃的时候抓出来一手掌那么多,一人食正好。农家自酿醪糟和萝卜干小丁也永远有,我是永远的顾客。武汉人的过早习惯之一,热干面配一碗滚烫的蛋酒。
所以,十年武汉生活,在豆丝的一惊里我才知道自己真的就是武汉人了。豆丝是绿豆和黄豆做成的柔绵食物,我太喜欢它暗绿淡黄的颜色,我太喜欢它暖人朴素淡甜的口感,它是石磨上走下来的暖老温贫之物。
重庆我不能割舍的是豌杂面。豌豆鹅黄起沙,肉酱浓香,辣椒花椒华丽得巴适。我家旁边大溪沟地铁站附近的月亮面庄,我和女儿们都喜欢去,就像度假,家里清洁好,穿着袍子平底鞋慢慢走,下大坡拐两个弯,过那栋新中国成立初期苏联电力专家居住过的楼,就到了,静静地吃。
一个偌大城市,想来只有一碗面是真正属于我的,你想那个画面,一个大城它很爱我,长长的胳膊大大的怀抱递给我一碗面,疼爱着我,武汉是汤豆丝,重庆是豌杂面。那么,我就是被双城宠溺的乖巧小孩儿吧。
有一年冬天武汉下很大的雪,我推门出来,院子里厚厚的雪被人踩出几个深坑,这可真像回到北方了。我已经有几年没有回去感受北疆冬天凛冽的风了,似乎是想念的,我对于和亲人们团团围拢在茶桌前喝夜茶这件事很是眷念,我的大部分玉的知识都是喝夜茶得来的。
我的母亲很孩子气。我的姐姐也是这样的脾性,我的姐夫很安静,但是他心里喜滋滋的,那年他在情人节带回来一束玫瑰、一盒巧克力送给姐姐,我的姐姐一笑总要露出洁白的牙齿,他们已经是五十岁上下的人了。
我的亲人们在乌鲁木齐生活得很滋润,母亲家有一个很大的地下室,她请人顺墙安了两溜儿置物架,然后几乎布置成了小商店,她喜欢自己家里储备着这么多的食物和用品。她的阳台上种满了花,姐姐的猫儿来的时候就卧在花盆里。
姐姐家先是养了一只狸花猫儿,后来又养了一只,是新大树林里的流浪猫,也是狸花,索性就取名大狸。两个狸花一整天对望着,追逐着,搂在一起酣睡。我有时候就很想收拾箱子去天河机场,回家去,看看母亲的地下室,看看姐姐家的两只大猫儿,去家门口的夜市在青烟里静静地吃烤肉和回民凉皮。北疆的天空傍晚时候是蓝中带微紫的。我和笑笑在大雪天也去吃凉皮和烤肉,她那时候还是小孩子,穿着红色的羽绒服,戴着棉手套,我们静静地吃,后来送她上出租车,而我第二天会离开乌鲁木齐。
老汉口给我一种稳固的生活秩序,使我格外喜欢这十年光阴。比如大雪夜的武汉,我打开电壁炉,一整天甚至三整天不出门。酷暑的武汉,我关门关窗拉好窗帘开空调,也可以一整天或者三整天不出门。我喜欢秩序和安静。武汉的热和冷,是我心中的计数——又一年了,又一个寒冬或者酷暑,而我是安然的,这真是幸运。
老汉口会捧给我惊喜。十月,新疆的木纳格葡萄竟然在花桥菜市场门口的水果店有卖。七月,吐鲁番无核白微黄,趁着新鲜我就能在这里买到。我常常在惠济路的小街上走一走,我能买到我想念的水果、切片切得很好的肥牛,有时候我在那家常去的足浴店假寐一个小时,也许我知道自己是谁,也许我早已不知道我究竟是谁。傍晚回家我做清炒茄子、螺丝椒过油肉,这其实是我们北疆人家爱做的菜。
我们在黄昏前鱼翔浅底入台北路。那里还有高雄路香港路澳门路。这里是汉口老城区,我们十年只来过一次,这是第二次,像是出差来到一座陌生的城市,寻着了美食街,两个旅人轻松至极,大睁眼睛,以旁观者快乐享受……
并不是台北路离我们太远,所以从不到访。从单位出来搭车向西直走十元车费就能到。台北路是极其繁华的,比大而无当的江汉路更有魅力,这里吃的很好。上一次是十年前了,吃的日本料理。
如果你很爱一个人,那么最需要做的是保持距离,如此方能一生拥有。爱一座城呢?十年后我们第二次站在台北路街头,看黄昏金光里的梧桐树列队,真像是上海。从台北路往高雄路走,她说,完全陌生。我说,那么我们这十年都在忙什么?这可是老汉口的最中心啊,我们作为汉口人竟从来不来。
人生快意是清欢。认识很少的人,去很少的地方,身边总不过就是他们。我们今日幼童般的快乐,游客的大睁眼睛,内心没有任何包袱,我们扑向新疆烤肉串和羊杂汤,坐进日料馆,在榻榻米小房间里听别的用餐的人说话和笑,有一个很娇媚的女子,对面是一位帅气的大叔,酒馆里在播放北国之春,我们从哪里来的?切入一座陌生的城,怀着清新活着的喜悦侧耳听,所见任何都快乐,因为假想中第二天我们会乘坐最早的一班高铁离开,沙扬娜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