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年01月19日

童年三重奏

□ 席星荃

那些场面发生在已经远逝的20世纪50年代初,此时回眸,真正是恍如隔世了。然而,也奇怪,与淡远到几乎没有痕迹和印象的空洞的岁月相比,那些场面的影像反倒愈加清晰生动起来,就如过滤后的时光,尘埃早已澄落,露珠在草尖晶莹。

他越来越觉得,它们是梦境,并非他曾经的实在经历。然而,也许——嗐,谁说得清呢?

大象进村了

记忆里,那只是一个意象。无论当时,还是此刻,这个意象一直像一个梦,年代,时间,季节,人物,一切都恍惚。但大象是真的,他看见了,那高大而老实的庞大动物他至今记得清楚。

那也是唯一的一次。此后,再也没出现过。

恍惚之间,有人喊,大象来了,快看大象去哟!人们就争先恐后跑出家门。有人丢下了锅铲,有人扔下了锄头,有人把奶头从孩子口里拔出来……

然而,大象并无意停下脚步,无意让这个小村里从来没走出过乡下世界的可怜的人们看个仔细;它慢腾腾地,垂着蒲扇似的耳朵,目空一切,悠缓地迈着方步,从南方走来,从村前进了村,又脚步不停地穿过村子,向北方走去……

无论老少,不分男女,都尽力地向大象跑来,气喘吁吁,生怕错过了这激动人心的机会,千载难逢啊!机不可失,时不再来啊!啧啧……

所有有幸抓住这个机会、获得这个幸福的人,那一刻统统有点傻,眼睛最大限度地睁大,嘴巴配合,表现各异,有的微微张开,有的张得很大,有的却紧紧闭合,仿佛要咬死无形中的什么。这一些人类的表情大象没有看见,它目不斜视,气定神闲,步履缓缓,朝着自己的既定目标,悠然地,坚定不移地,前进。

大象走过了叶家的菜园,满园子肥嫩的菜蔬笑了起来;大象走过了村中的池塘,影子倒映在清凌凌的水面,鱼儿骑到了它的背上,菱花开得更洁白更鲜艳。大象走到了舅舅家门前,在弯弯的枣树下停了一刻,赶大象的人要了一碗水喝。大象在这当儿垂首肃立。喝过那碗水,赶象人笑了,对围观的人说,谁算命?谁算命?他们从佛国来,算命可准了。他用外乡的腔调,怪怪地问,可惜只有一个大胆的村妇答了话,算了命;其余的无动于衷。赶象人也不失望,微笑着,跟他的大象接着赶路。大家多想它停下来,然而,没有人开口请求。眼巴巴地,望着赶象人和他的大象渐渐走出村子,消失在原野的天际线上。

人们傻傻的,立在原地,连议论也没有。原野上的天际已经恢复宁静。但现在看起来,原野,天际线,包括人们自己,似乎都有点不同以前了。

这是一个梦吗?

在这古楚之地的偏僻小村,大象对于人们来说,永远是唯闻其名而不见其物。大家不敢相信,石破天惊,竟然来了大象,打破了千古永恒的岑寂,惊动了人们的心。然而,也只是一瞬间,就远逝了,消失了,仿佛一阵风掠面而过,仿佛一朵云影飘忽而去。它不像是一个事实,而像一个梦境。

时间在推移。世事在演进。从那时到现在,半个世纪过去了,大象再未光顾过这个小村。

当年看到大象的小孩而今陷入沉思。他知道那回大象的光临其实并非偶然。那只大象从南方走到内地的古楚腹地,需要漫长的时日,更需要沿途的安详。小村的人瞻仰大象,那份美好与吉祥也需要恰当的心情来领略;需要平和,宁静,恬淡,需要背后安宁的日子,而大象进村的年头正是那样的时代。

而现在,时代又往前走了很久,村里的景象变化很大很大。大象是否真的来过小村,他非常地怀疑了。

炼铁炉

那一帮子铸犁铧的汉子,是真的来过村里。这个他可以肯定。

记忆中的具体地点可以作证,就是席家宽兄弟一排相连的草房小院前面的土场。土场前是小池塘和菜园子,流水沟边是茂密的树丛。也有具体的人物,比如他的表姐爱香,正是她拉着他的手带他去现场围观那奇妙无比的炼铁炉。炼铁炉耸立在土场上,一向素净纯朴的乡土上忽然就变得异样了,宁静空旷被繁忙热烈所取代,一时间烟气缭绕、火光熊熊。最叫人觉得惊奇的是那些黑而晶亮的焦炭,坚硬而沉重,默默地躺在炉子脚下,等待被送进炉子,燃烧成熊熊的烈焰。孩子们,大人们,老老少少,都来围观,观看这些来自外乡的壮汉如何展示神技,将世界的秘密一一揭穿。啊,炼铁原来是这样的!看仔细了,生铁块子是如何在炉子里化为红色铁水,然后,是如何倒进模子,最后变成青灰色的犁铧和犁头的。看看那个大风箱吧,竖立着,比人还高,两个壮汉一起拼命拉,鼓动劲风顺着一个长袋子灌进炉膛。炉膛里铁水又亮又红,刺得人眼睛眯起,不敢久看——哎哟哟,这从天外降下的铸犁人……

不错,这是一幅玄幻的画,画面即仙境,而炼铁的汉子们都是神仙。

是的,这些不知从何处来的外乡人呀,无论穿的衣裳,说的言语,眼风神气,一举一动,处处跟本地人不同。他们带来小村人从来不知道的,无法想象的,神奇无比的,不可解释的事物、做派和风神。这些人……啊,这些人……是异人吧?是神仙吧?他们所来的那个地方,他们的住所与生活,一定也是神奇的地方……

村里的人,老老少少,全都来了,围住这些神仙一般的人物,围观他们的神奇的表演。老太太们张大了嘴,露出豁牙。老汉们把旱烟袋从嘴里拔出来,竟忘了再插回嘴里去。年轻的男人们失去了平时的傲气。而年轻女人们脸色通红,像阳春三月生蛋后的小母鸡,咯哒咯哒,昂着头叫个不停。

许多年过去之后,重新捡拾起记忆,只剩下一个片段,没有开始,也没有结束,片段里,那些神奇的人,闪烁的火光与缭绕的烟气,永远生动,永远鲜明。而他的表姐爱香,就是在那一时刻忽然美丽起来的,并且一直美丽,永远美丽,直到现在。

那些外乡人后来也不知到哪里去了,也许走进了白云之端?走进了有着巍峨宫殿的天堂?

什么时候,他要回一趟故乡的小镇,找他那已经年老的爱香表姐,问一问:还记得那一回炼铁、铸犁铧的往事吗?

小照片

人太小的时候,日子便是梦。梦并不清晰;那个混沌,那个模糊,正好是梦境的性格。若不是那张照片的出现,这梦境的混沌还不知要拖延到猴年马月呢!

门前的草地,老墙,碾盘,微风吹过的树,是梦中的乐园。蜻蜓,蚂蚱,蝴蝶和蚯蚓,以及天上飞过的鸟,这些,是他,这个乡下小男孩儿混沌世界的玩伴。那时没人告诉他,小村之外还有大世界,更广阔的天地,人间还有更多新鲜奇特的物事。他有这小小的世界就已经够快乐了。幸福,没有概念,只有感觉;在心底,也在眼前。满心欢喜,快乐无比。

如果永远只有这些,纯净的心情、清丽的景物和纯洁的快乐,唉,那该有多好啊!

一切的变化,一切的演进,始于一张照片。

记不清是上午还是下午,是早晨还是傍晚,时光不甚分明,景色也很飘忽。突出的记忆是门前的老碾盘,是老碾盘上爬上爬下的两个孩子:一个女孩儿,扎着双辫;一个男孩儿,留着一撮前搭毛。都穿开裆裤,赤脚片儿。哦,既然打赤脚,当是春天或是秋天,总之,那印象很凉爽,气候很温润。

碾盘是花岗石的,不光滑,却凉爽坚实,赤脚片吧嗒吧嗒,好舒服好快乐。一个男孩儿,一个女孩儿,足够尽情地玩了,他们都玩了些什么?做了些什么游戏?或许赌气了?闹别扭了?如今,时隔许多年,再也记不得了,但那个兴头十足的情状依旧清晰。

啊,要是那个大男孩儿不来,要是他来了不拿出那张硬纸片……

可是,活泼调皮的大男孩儿道忠来了,他是小男孩儿的小叔叔,那时候背上了书包,在双庙畈上小学。道忠拿出一张小小的硬纸片,说,看,相片儿!女孩儿说,呀,大房子!男孩儿也说,呀,大房子!道忠说,什么大房子!那是天安门!见两个孩子傻傻的,他得意地大笑,哈哈哈,天安门!你们晓得不?天安门!北京的天安门!毛主席住的地方!

毛主席?毛主席小男孩儿知道,就是歌里唱的大救星吧?可天安门他不知道,北京他也不知道。男孩儿再看一眼那硬纸片,没有别的,就是一座方方正正的大房子,占了整个的画面。男孩想,房子这么大,这么高,这么雄伟,那北京该有多大?该有多漂亮?北京,毛主席!天安门!天安门上的蓝天白云……

——眼前的一切,草地,老墙,碾盘;蜻蜓,蚂蚱,蝴蝶和蚯蚓,以及天上飞过的鸟,忽然都飘远了,男孩的心飞了。这张小小照片像一粒火种,一下照亮混沌的日子,把以前不经意听到的大人们的赞美,青年们的歌唱,招展的红旗,彩色的标语……把一切都聚合起来,组成奇异幻美的人间——天安门,北京,毛主席,无与伦比的伟大和美丽!……

后来小女孩走了,道忠也走了,只有小男孩还在碾盘上发呆。从此,小男孩经常陷入白日梦;从此,在小男孩的心里存在了一个梦幻丰富的大世界。天安门是它的中心。

男孩儿艳羡道忠的幸运,但他直到后来也没弄清楚,在一个偏僻闭塞的乡村,一个孩子是怎么得到那张照片的?

但是,后来,由这张照片引出的,却远不止那个大房子,远不止那个北京城。那张照片是一把钥匙,打开了一扇门,小男孩儿跨过门槛,走入另一种人生了。他怀揣对远方的憧憬,走进不曾逆料的风雨长途。

小男孩儿人到中年的时候,偶尔会想起那一帧小小的黑白照片(现在想来,那是经过翻印复制的),想起那个混沌的日子,一切,又都恢复为梦境。小男孩儿经过曲折坎坷后竟然上了大学,从此离开小村。偶尔回老家,老屋空置多年、几成废墟。那老碾盘也不见踪影,站在村边,可以看见几里外庞大的高铁站。外环路也通过来了。一切不复往昔。唯有那张小小的照片,一直印在他脑壳深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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