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年01月13日

一个叫乐园的地方

□ 叶梅

跟作家温新阶是老朋友了,但却记不清是何年何月在什么地方与他相识,就如鄂西那片惯熟的山水,无论什么时候想起来都是稔熟的,却难以记清每一个乡镇的地名,只有走近那些地方,眼前的一切才让人陡然想起种种,地名啊故事啊,鲜活得跟昨天似的。

与温新阶的交往也是如此。他家住宜昌,但女儿在北京工作安家立业,因此他时常北上,但凡来到京城总会约着我们找一家小酒馆,与我家先生小酌两杯,多时不见也如同昨日,丝毫没有间隙感。席间免不了要谈文学,他会说起他的一些写作,我听着,为他的勤奋和计划点头。之前我读过他很多作品,尤其是散文,他总在不断地写,而且越写越有味道。

温新阶一直在写故乡,他的故乡在鄂西长阳,一个叫乐园的地方。乐园,好听的名字,那是他的故乡。他对故乡有着深深的依恋,他写故乡的散文集《他乡故乡》曾获得第七届全国少数民族文学“骏马奖”,还有两本散文集《乡村影像》《典藏乡村》,先后获得湖北省第七届、第九届屈原文艺奖,也是以故乡为题材的。

故乡养育了他,他则将最深的情意回报故乡。

他的故乡乐园,曾是全国农村合作医疗的发源地,当年为解决广大农民看病吃药的大事创立了一种新方式,并在全国农村推广,意义非凡。2019年庆祝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七十周年之际,中央电视台推出了70个新中国第一,乐园作为第一个实行农村合作医疗的乡村有幸上榜。温新阶正是乐园人,也是合作医疗的亲历者,近年来,他数次回到乐园,行走于故乡的村寨,与农民同吃同住,和他们一起追溯过往,思谋未来,四处搜集素材,写出了一系列散文,先后在《民族文学》《散文选刊》《长江丛刊》《民族文汇》《人民日报》《湖北日报》等诸多报刊发表,获得了散文界的好评,普遍认为他的写作超越了以往,达到了一个新的高度。这些作品近期汇集成《乐园志》一书,其中有很多值得咀嚼的意味。

纵观《乐园志》,不仅写到了合作医疗的初创始末,写到创始人、参与合作医疗的医生,还写到了新时期乡村医生对合作医疗精神的传承。更多的是,他把目光投注于这片土地上的历史文化,投注于精准扶贫和乡村振兴中人们的生存变化,以及传统文化和现代文化的碰撞融合,由此,温新阶通过《乐园志》呈现给读者一幅真实多彩的乡村图画,呈现出一个鄂西南村庄的谱牒。

《乐园志》写到了一系列乡村人物的命运变迁,有阔绰威风、名噪一时的“钊大王”戛然谢幕;有舞文弄墨、影响一方的读书人;有前荒后河妇孺皆知的阴阳先生……真实再现了鄂西乡村的历史文化。新阶善于写小人物,写他们坎坷的命运,心底的善良,在命运中的挣扎,散发出渺小的光辉,读来让人感动和沉思。《何三叔的生意》中的何三叔,勤恳做事,本分为人,“总得让输的人赢一回”。《家住曹家湾》的曹文阶,从小患小儿麻痹症,中学毕业时能背诵《汉语成语词典》,乐园合作医疗红火的时候,以乐园合作医疗为背景写了长篇小说,后来因故没有出版,民办教师也被解雇,做生意亏了不说,回到家妻子去世,在如此的苦难面前,他没有向命运屈服,在精准扶贫政策支持下,他勤恳劳作,日子过得有声有色。《乙亥人》中的刘维菊,在丈夫当合作医疗医生大红大紫的时候,她一直在生产队养猪场当饲养员,老来仍然守着老宅,守着平淡的光阴。《瓦匠发哲》中的发哲爱打抱不平,捡瓦失手打破别人的瓦缸,主人说不需要赔偿,他硬是在街上买了新的瓦缸,请司机运了过去……《乐园志》中那些性格鲜明的小人物,平凡卑微,却是有尊严的,给这个世界带来温暖和光亮,我们听得见他们的呼吸,能感受到他们的温度,甚至能与他们交流人生。

乐园是一个土家族聚居的村庄,新阶本人就是土家族,《乐园志》生动呈现了民族风俗风情。土家人的哭嫁、跳丧在他的笔下活灵活现:“打厢桌,铺锦缎,瓜子花生核桃板栗麻糖酥糖杂糖娃谷糖,白瓷碟子摆了一溜,又洗了细瓷杯子,杯子盖子都擦得灯下放光,陶罐儿抱出来,瓷勺子舀茶叶,免得染了手上的汗气。布置停当,玉珍一拍手,九个姑娘往厢桌边一坐,哭嫁就开始了。”又如“跳丧歌中有很多情歌,这与悼念亡者的情景似乎不协调,这也正好说明了鄂西土家人豁达乐观的生死观,死亡,也许是生命的另外一种形态,生前的快乐在死后也还要延续,每一个活着的人的快乐应该与死者分享。老汉推车、凤凰展翅、浪里捡柴、姑嫂推船、猴子爬岩、犀牛困泥、猴子望月、猛虎下山,各种高难动作套路一样一样表演,咚咚的鼓声、洪亮的歌声越过门口的小河,漫过那片松树林传到很远很远。”他写生活在乐园的人们在生产生活中寻找到的种种快乐,即使劳动栽秧也是个节日,要请同村人一起吃栽秧饭。乐园人总会利用各种节气相互走动,正月里家家户户接春客,七月十五接客过月半节,腊月里熬糖、打豆腐、请吃杀猪饭。冬日的夜晚来了客人,家里要炒板栗烧核桃喝烧酒,修房子至亲要送梁树,家有喜事坐流水席……一幅幅乐陶陶的民俗风情画,体现了山里人自古以来的豁达乐观,团结互助的品质,也正是我们今天所处的时代有所缺失,而让人怀念和呼唤的传统品德。

草木有情,芬芳馥郁。《乐园志》还向读者展示了鄂西南一带的许多植物,高大的乔木,美丽的花树,药材果实、茎叶,他在描写这些树木花草之时,通常会将草木与人的命运有所联系,牵出一个个富有意蕴的故事。在这里,读者会明晰地意识到人与自然的某种关系,密不可分,在那些巍然的大山深处,草木与人同在,一代又一代,回应着生命的苍凉和执着。

因为热爱,故而倾情,但单有热爱未必能成好文章,散文写作的技艺表现正在一轮轮广泛而又热烈的讨论之中,不乏争议,也不乏创新。但温新阶的散文显然固守着一定之规,同时又在试图不断有新的拓展。他善于描写环境,寥寥几笔便会情景交融:“已是傍晚,西坠的太阳挂在一株栎树的枝丫上,温柔的光芒恋恋不舍地舔舐这片土地,森林、田野、河流、房屋、人、狗、猪、牛、羊以及所有生命都沐浴在一片金辉之中,尽管画面有些虚幻,还是让所有人感到了温暖。”(《从上河到白岩》)文中写到在物资相对匮乏的年代,依然可以有着脉脉温情。“一切景语皆情语”,字里行间,读者感受到了作者的善意和希冀。

温新阶的散文语言流畅,像山间小溪潺潺而下,却有着节制,少见冗长的描写或空泛的议论,开门见山,往往是第一句就入题了。如《袁家街》的开头:“袁家街并非一条街,五六户人家的房子一字排列,有些可观的长度,就有了袁家街这个名称。”他的散文结尾也不会有无病呻吟的抒情,要么戛然而止,要么营造一点意蕴,读来简洁明快。《乙亥人》的结尾:“又有一团白雪从田边的棕树叶上落下来,落在了麦田里。”留给读者想象的空间。温新阶也写小说,其作品曾被《小说月报》《北京文学》《作品》选载,他的散文也就兼容了小说的一些手法,特别是在写人叙事的篇什中,有人物有情节有细节,几乎可以当作小说来读。本来文无定法,温新阶对于多种技巧的利用,恰是增加其散文的可读性,使他的散文赢得了广泛的读者。

温新阶有着深厚的生活底蕴,也有着丰富的写作经历,一个叫乐园的地方经由他的书写变成了意味深长的文化符号,他为他的故乡著书立说,既是一部文笔优美的乡土散文集,也是一部富有价值的具有社会学、民族学意义的乡村史。《乐园志》可以看作他在新时代写作的一个新的开端,我相信,他一定还能写出更多更好的作品,无论是散文,还是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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