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陈应松

桂花被称为“天香”，也称为“仙香”，是从天上飘下的香味，是神仙挥洒的香风。小时候，农历八月十五中秋夜，大人指着头顶的月亮告诉我们，月宫里吴刚砍不倒的那棵大桂树，有五百多丈高，它的花香不仅盖住了月亮，也飘到人间。而人间的月桂树，是吴刚从月亮上偷下种子赠给人们栽种的。宋代杨万里有诗：“不是人间种，移从月中来。广寒香一点，吹得满山开。”白居易也写过：“风影清似水，霜枝冷如玉。独占小山幽，不容凡鸟宿。”看，桂树不是人间所种，皆是月宫神木。因为有嫦娥、吴刚、玉兔、金蟾和桂树的这些神话，月亮成为了我们头顶上充满幻想的一个村庄，至少在我们的儿时，就笃信月亮是一个我们无法到达的村庄，村口就是那棵隐隐约约的大桂树，它会在夜晚到来陪伴我们，成为我们亲切的、近在咫尺却远隔天涯的邻居。

桂花的确是太香了，它的香味带着袅袅仙气，妖妖魅惑，而且一树一树地荡漾，是香的波浪，香的风雨，漫漶、飘摇、席卷，铺天盖地熏醉着一个暖暖的秋天。它与人们的生活，与村庄和土地贴得很近。每年桂花开时，我都会摘一把桂花放进上衣口袋里，让桂花的香味萦裹全身，让自己提神醒脑。也会放一把桂花在枕畔，让它馥郁的香气催我入眠，抵达梦乡。在汤圆中，我喜食桂花汤圆，而月饼，我最爱桂花月饼。桂花虽香，并不浓腻，也不张扬，是一种清润辽廓、水过无痕的清香，是使夜晚安宁的静香，沁心泽脾，它的确像是从月亮上飘下来的，随着潋滟的月色悄然降落，细细品，桂花的香味有着月光的味道。

如今人们已经繁育出四季桂、月月桂，一年任何时候，你都能闻到桂花的芳苾。不过，我认为，在中秋节前后由秋风酿出来的桂花香味，才是最纯正最地道的。那浮动飘洒在月光下暗暗的、隐隐的、带点神秘气息的桂香，是在时令清寒中的人生温藉。秋风一扫，万物萧瑟，可是还有一种秋香在渐凉的空气里悠荡穿梭，即使有飘零的感叹，离别的愁绪，在涟漪般漫上来的温润优雅的香风里，我们找到天地间的暗示和抚慰。

循着馥郁的天香，我们来到了咸宁的咸安区，这里可是人间桂花香味麇集、桂树最多的地方。咸安作家程文敏，曾是省文学院的签约作家，现是咸安区政府的副区长。他发给我的照片中，一群女子在清晨的霞光中打桂花，村姑们撑着篷布，随着竹竿的敲打，金色的花雨纷纷而下，幻若诗境。桂花是要趁露水扑打的，因露水的浸润漂洗后特别清香，此时，要留住它散发出来的醇浓香味，用以制成桂花成品。

一路上，我都在想这个“桂”字，它是双土中的树木，是不是说，桂树的根要扎得深，要扎在厚土之中。什么叫厚土？我在几天踏访咸安的山水间，有了深切的感受。咸安的桂是生长在滏河蜿蜒、古木参天的汀泗桥古镇，生长在刘家桥、高桥的古老村庄里，生长在官灵桥、白沙桥、汀泗桥、万寿桥、刘家桥、官埠桥等古老石拱桥畔的神树。当它挺立在沧桑过后的炊烟和流水边，挺立在古宅深院里，它就不仅仅是自然之树，而是文化之木。

桂花源风景区在咸安区的桂花镇，我们去的木梓坳，就是桂花源风景区，其后山就是古桂园。这不高的山上现存有全国最大的古桂群，树龄在五十到一百年的桂花树达两千余株，百年以上的古桂花树有五百七十六株。据说日寇占领咸宁时，在这里砍伐了上万株古桂树烧炭，因为桂木炭有一股特有的清香。可恶的侵略者！如没有他们的砍伐，可以想见，现今的古桂园将是一幅何等壮观的景象。好在苍天有眼，大地有情，留下的这片桂树林依然十分密集，多是品质优秀的金桂。在咸宁的桂树中，以金桂最美，丹桂最香，银桂最雅，四季桂最小巧。

古桂园有众多景点，如嫦娥掷桂、桂子泉、祭月台、夫妻桂、龙鳞石、桂源亭、吴刚伐桂、天书岩、岩桂、姊妹桂、瑶台桂母等。穿行在古桂园中，桂花多已收获，但空气里仍盘桓着阵阵幽香。这些桂树枝干粗壮，绿叶葳蕤，造型奇崛，或三两相倚，组成风景；或一枝独秀，仪态万方；或揫聚成簇，气象宏大，许多树都有它们美妙的传说。每到收花季节，山谷里，山峦上，桂花怒放，香熏十里，乡亲们便上山来收获绽满枝头的鲜花。树下的人牵着布篷，收花人有的用长竿扑打，有的攀上树枝摇动攀摘，花雨如瀑，欢笑喧阗。这三秋桂子，玉朵悬霜，清影醉舞，高枝奇芬。真的是九天月殿仙风爽，异花绮靡人间来。金粟万点，银露千樽，玑珠凝璧，妖娆泛灵。苍苍碧山满桂树，衮衮晴霞暖江南。咸安大地上，金瓣入茶，丹蕊覆瓮，蟾宫折桂，云里盈香……

“桂花仙子”刘依源一路给我们详细讲解，这位2022年咸安评选的“桂花仙子”，其实是咸安区桂花镇的宣传干事。我问小刘桂花仙子的评选标准，以及角逐桂花仙子的难度，小刘说，角逐还是蛮激烈的，要通过才艺展示、语言表达、知识储备等竞逐比赛，确定当年的十名桂花仙子花落谁家。参赛选手有咸宁本地、也有来自全国各地的女孩，有教师、大学生、公务员，也有八九岁的小学生。十名桂花仙子， 有颜值、有才华、有胆识。具体评选标准严格，但主要还是形象好、气质佳、有相当的知识储备，比如拥有一定的咸安文化、历史知识以及对咸安桂花的独特见解。

我们来到桂子泉边，但见泉水清澈，碧澄幽深，相传是观音菩萨净瓶中的神水，有桂香味，喝过之后则求子灵验。有诗曰：“桂子月中落，天香云外飘。一城十二泉，泉泉有洞天。”说的是咸宁多温泉，但咸安的桂子泉则甘冽幽幽，芳漪澹澹。我们走到桂源亭，亭柱上一副对联撰刻工妙：“天下浓香称桂子，咸宁玉树出蟾宫。”沿途观景，拾级而下，遭遇到一棵八百多年的古桂王。据当地的朋友说，过去这棵桂树遮天蔽日，每到开花季，满树喷吐出的桂花，香闻十里，可如今因为动了周边的土，坏了它生长的小生态，有萎靡之忧。为了保护这棵古桂树，找了许多专家会诊，终于救活过来，目前正在康复之中。但愿它能够再次焕发青春，欣荣蕃茂，花开似锦，成为人们拜谒的不老桂仙。

这些漫山遍野的古桂树群，当地村民守护它们度过了数百年的风霜雨雪，雷击电灼，是与他们对自然神灵的敬畏和对生态的朴素认知有关的。看到咸安那么多保存完好的古建筑，我就知道了，这一切都有着隐隐的联系和连结。一个古风悠悠的地方，不可能没有古桥，没有古俗，没有古寺，没有古宅古院，当然，也不可能没有古树，特别是温暖的桂花树。

顺着坡道逶迤游弋的路上，我们观赏了姊妹桂、抗倭神桂、瑶台桂母，还有一尊嫦娥掷桂的雕塑。基座上刻有唐代皮日休的诗：“玉颗珊珊下月轮，殿前拾得露华新。至今不会天中事，应是嫦娥掷与人。”按皮日休的说法，是天上的嫦娥掷桂人间，传说总有不同之处，但桂花不管是吴刚还是嫦娥所掷，都是从月宫里飘落人间的天上神品。

有了好桂，不愁没有佳馔，对桂花情有独钟的咸安人，将他们心中的仙朵圣花琢磨出了各种饮食，如桂花糕、桂花酥糖、桂花松塔酥、桂花茶、桂花酒、桂花酱、桂花汤圆、桂花饼、桂花宴……在咸安，我们吃的第一道美食，就是咸安闻名的桂花鸡。在桂花弥漫的咸安，人们的嗅觉和味蕾都被桂子的馨香涤荡过了，连梦境也是香喷喷的。桂花对于他们，只有品尝过之后，进入各种食品之后，才会变成最深的乡愁。

对天地充满敬畏的咸安人，铭记着中秋的圆月和桂花，还保留有几百年延续下来的繁缛的祭拜仪式。人们会在中秋那晚，在一个叫大雷屋的村庄里，在繁花似锦、香飘如雾的桂花树下，进行最古老的祭月活动。乡亲们将桂花月饼和水果摆放在屋场前，要放一盆清水，让月亮圆圆的影子落在清水里，祭月活动就在锣鼓唢呐声中开始了。祭月队伍巡游到祭月坛前，主祭带领队伍祭祖、请神、娱神、送神。主祭退场后，铳手鸣铳二十四响，妇女和儿童跳起了《月圆舞》。由主祭散福，将桂花月饼分给仪仗队及围观人群，鸣炮收案，燃放烟花。至此，在冉冉升起的圆月下，在满地的皎皎月光和依依桂香中，表达他们对月神和桂仙的崇敬之情。

据当地的文化学者考证，当年屈原流放途中，在咸宁写下了“蕙肴蒸兮兰藉，奠桂酒兮椒浆”“美要眇兮宜修，沛吾乘兮桂舟”的诗句。乘桂木之船，载桂酒之饮，沛然而行，既无悲秋之叹，更无流放之哀。“灵液飞素波，兰桂上参天”（曹植），有了兰与桂，天下多美才盛德，君子贤人。遍植桂树的咸安古人与今人，原来对世界、对生活有如此深情的芳心与匠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