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3年12月04日

诗是心之歌 ——兼怀曾卓先生

□ 魏天无

《没有我不肯坐的火车》(以下简称《火车》)作于2001年10月,是曾卓先生定稿于病榻的诗章。半年后的2002年4月,诗人告别了他深爱的世界。如果说,《悬崖边的树》因其特定的写作时间,成为诗人多舛命运真实的写照,从而引发了有相似经历或感受的一代人的深切共鸣,那么,《火车》则是垂暮之年的诗人献给世界,献给“同时代人”,也是献给自我的一首赞美诗。一位读者即便是初次接触诗人的诗,也会与之产生共情,耳畔回响起飞驰的车轮与锃亮的铁轨摩擦出的美妙旋律。沉疴难起的诗人自知走到生死的临界点,也像是那棵“悬崖边的树”。但他绝不甘心于“倾跌进”死亡的幽谷,而是一次次梦想着“展翅飞翔”:

在病中多少次梦想着/坐着火车去作长途旅行/一如少年时喜爱的那句诗:/“没有我不肯坐的火车/也不管它往哪儿开”

也不管它往哪儿开/到我去过的地方/去寻找温暖和记忆/到我没有去过的地方/去寻找惊异智慧和梦想

也不管它往哪儿开/当我少年的时候/就将汽笛长鸣当作亲切的呼唤/飞驰的列车/永远带给我激励和渴望

此刻在病床上/口中常常念着/“没有我不肯坐的火车”/耳中飞轮在轰响/脸上满是热泪/起伏的心潮应和着列车的震荡

“没有我不肯坐的火车/也不管它往哪儿开”,如诗人言明,来自少年时读到的诗句。这两行诗出自美国诗人埃德娜·圣·文森特·米莱(Edna St. Vincent Millay),她被认为是拥有最广泛读者群的美国女诗人,几乎与艾米莉·狄金森齐名。英国作家、诗人托马斯·哈代曾说:“美国有两个引人注目的地方,一个是摩天大楼,另一个就是米莱的诗歌。”令人奇怪的是,狄金森的诗有多种中译本,且不断被新译,米莱诗的译本则很少见到。想来曾卓当年读的是英文诗集。感谢老友,诗人、翻译家李以亮在美国诗歌库网站,耐心搜索出米莱的这首《旅行》(“Travel”),并译成中文(英文原作略):

火车的铁轨远在几英里之外,/白天里充满了人声的喧嚣,/整天没有一列火车经过/我却听到它的汽笛在尖叫。

整夜没有一列火车经过,/不过黑夜倒适合沉睡和做梦,/我见到煤渣映红了天空,/听到它蒸汽升腾的引擎轰鸣。

我的心因结交的友谊而温暖,/更好的朋友也许我不会有;/没有我不肯坐的火车,/也不管它要往哪里开。

米莱诗中汽笛的尖叫声,穿越岁月风尘,长久回荡在一位异域诗人的心灵世界,终至变作“亲切的呼唤”。实际上,前者的汽笛尖叫声同样出自想象,因为铁轨在几英里外,而且整天、整夜“没有一列火车经过”;它也是一种召唤,在“人声的喧嚣”中显得如此急迫,希望唤醒“沉睡和做梦”的人。我们能够感觉到米莱诗中“我”的不合群,沉浸于自我世界。当喧嚣平静,人们进入梦乡之时,她却发现另一个神奇的、令人心跳加速的世界:看到的是“煤渣映红了天空”,听见的是“蒸汽升腾的引擎轰鸣”。她渴望坐上火车去结交更多的朋友,探索更广阔的世界。

曾卓的诗显然不只是简单借用米莱诗句,而是与之形成紧密的互文。可以说,没有米莱的诗句,就没有曾卓诗的激情洋溢的延展与倾诉。互文是新诗中常见现象。广义上说,每一首诗都与之前的文本有或隐或现的联系,彼呼此应,共同构造浩瀚深邃的文字世界。在曾卓诗中,互文有更为隽永的意味:藉由诗性想象,垂垂老矣的人回跃到充满天真幻想与美好憧憬的年少时代,重新起步,“去寻找惊异智慧和梦想”。想象并不是诗歌的表达方式或抒情手段,它就是诗,是诗歌语言的肌理。诗人的工作,如同加拿大批评家弗莱所说,不在于描述自然,而是“向你呈现一个完全由人的心智所吸纳和拥有的世界”。在此意义上,写于1970年的《悬崖边的树》也是一首“心之歌”。我们可以说那棵树是诗中的写景之景、托物之物,但它更是一株“心之树”,是向内心转化的结晶。彼时的诗人要凝聚一切力量,构建一个心灵世界。这个心灵世界“比长期威胁敌对人类的那个充满灾难的命运世界更强大”(里尔克)。

曾卓写下《火车》之时,蒸汽机车已为内燃机车、电力机车所取代,但火车依然是现代速度与激情的象征,频现于现代诗歌中。与之伴随的汽笛长鸣,则引人生发无穷遐想。全诗四节,比米莱的诗多出一节。其中,首尾两节有明显的呼应关系,重复点明病中状态,显示此时此刻梦想的弥足珍贵。他希望以衰老之躯继续少年时代的梦想,令人动容,而梦想的可贵正在于它的永无止境。中间两节均以“也不管它往哪儿开”领起,连贯一体。当然,也可以重复出现的“少年”一词为标志,将第一、二节看作第一部分,第三、四节看作第二部分,亦即:诗是从现实转向回忆,又由回忆转回现实,而打通这两者的正是永不泯灭的梦想。米莱的诗每节四行,曾卓的诗前三节为五行,最后一节为六行,仿佛暗示“心潮的起伏”“列车的震荡”的延续。米莱原诗用的是交韵(abab),曾卓诗首节未入韵,第二节始押“ang”韵,较为分散,但响亮的脚韵里有昂扬的情怀,未竭的渴望。

曾卓的诗中,不只有《火车》采用互文手法。早前,预感到生命冬天的来临,诗人写下《冬天的爱》。结尾是:

如今/我在生命的冬天面对季节的冬天/难道就只能伴着炉火/饮一口清茶回忆往事么/呵,渴望到大野去/迎风而立默念着/“念天地之悠悠……”/而傲然长啸

与陈子昂《登幽州台歌》的互文是显在的,但“大野”一词里的互文手法则比较隐蔽。与陈子昂同时代诗人李邕《石赋》开篇写道:“代有远游子,植杖大野,周目层岩,睹巨石而叹曰:兹盘礴也,可用武而转乎!兹峭峙也,可腾踔而登乎!”赋中植杖的游子形象,极目辽阔原野发出的感叹,感叹中生发的跃于巨石之端的想象,与曾卓的诗在在契合。诗人以“傲然长啸”反转陈子昂的“独怆然而涕下”,渴望继续远游、跋涉的激情昭然若揭。此声“长啸”中,似也叠合着沉淀在诗人记忆深处那声声汽笛的长鸣。

曾卓1996年接受访谈时曾说,90年代之后写得比较少,是因为把诗看得过于神圣,不能以轻易的态度对待它。他引用法国诗人缪塞的话说:“我宁可写一首诗,让人读一千遍,也不愿意写一千首诗,让人只读一遍。”他始终坚信“没有感情就没有诗,诗是心的歌”。自然,有感情并不意味着就有诗,感情过于炽烈反而会“杀死”诗。但正像T.S.艾略特说“诗不是放纵感情,而是逃避感情”,是以一个人有感情为前提的,无情确实没有诗的产生。“诗是心的歌”一方面道出中国诗歌抒情的伟大传统,另一面表明一个人拥有“诗心”的重要性。顾随先生曾说:“人可以不为诗人,但不可无诗心。此不仅与文学修养有关,与人格修养亦有关系。”诗心者,永远保持住对这个世界的好奇心,去全身心拥抱生活。在汽笛声声的“亲切的呼唤”中,我们跟随诗人沿着梦想的轨道,继续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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