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刘益善
根据我一九七六年四月二日的日记记载,这天中午,湖北省文艺创作室的赵师傅用吉普车送我和徐迟到汉口海员俱乐部,和黄声孝会合,两点半从汉口码头上了东方红231号客轮。三点客轮起航逆江而上。四月四日中午一点,船到宜昌,上岸后,黄声孝先带我与徐迟在宜昌港务局招待所休息,长航(长江航运管理局)宣传处的张强华、宜昌作家李华章、宜昌港宣传科龚科长等人陪着聊天。徐迟很高兴,他本已年过六十,在干校放了几年牛,有关部门通知他退休,他到老家南浔把住处都找好了,准备回到江南小镇去颐养天年。不知什么原因,有关部门又突然通知他不退休,要他到湖北省文艺创作室上班。能够重新领一本工作证,重新回到文学队伍中来,他简直要焕发青春了。徐迟那天下午谈了一些话,主要谈黄声孝的诗和到生活中去寻找素材,他还说他在干校放牛和读马克思的《资本论》,那感觉特别好。晚饭是在黄声孝家里吃的,徐迟还喝了一小杯酒。
从黄声孝家里出来,我们住进了宜昌市革命委员会招待所。木楼梯木地板,有古色古香的味道。我们俩住一个房间,徐迟很快就坐在木桌旁,把书摆在桌上,还有几封信。那书里有一本英语书,在汉口到宜昌的船上,我看见他读过。
徐迟对我说,我要在这里住几天,要到葛洲坝工地好好深入生活,了解更多的情况。一九六六年之后,到现在十年了,我一个字都没发表过,我是个作家哩!我重新回到队伍里来,我要写些东西的。他随手从桌上的信件里拿出一封信,朝我扬了扬,接着说,这是我的老朋友袁水拍的信,他当年写的讽刺诗可是很好的哩,《马凡陀山歌》影响很大,现在却做了官,文化部的副部长啊,可惜。说到这里,徐迟不做声了,似乎觉得不应该给我这个年轻人说这些。
我到卫生间里洗漱完毕,请徐迟也去洗漱。徐迟说,益善你先睡,我还要看一会书再去洗,我的瞌睡不多。停了停,他又说,我们住在这里,尽量少让别人知道,要是他们经常来找我们,那我的任务就完不成了。我答应说,我晓得。
那天我有些累,很快就睡了,也不知道徐迟是什么时候睡的。
一九七六年四月五日,徐迟与我在招待所吃过早饭后,他带我去葛洲坝工地。九点时,我们找到了一个公共汽车站牌,站牌上写着从这里上车可以到葛洲坝工地。徐迟和我在站牌下等车,我们等呀等呀,等了大半个小时,既没有车来,也没见前来搭车的人。我们感到有些奇怪时,一个提菜篮从街上买菜过来的大婶,看到我们这一老一少的在站牌下等车,便赶过来对我们说,这车站早就搬了,这里没有车来的。大婶给我们指明了新车站的地方。徐迟和我谢了大婶,赶到新车站。搭车的人很多,我们好不容易挤上车,一路摇摇晃晃站到葛洲坝。
挤下公共汽车,我第一次看到葛洲坝工地,惊呆了。那是一个什么场景啊,到处是人是机械,大型运土车呜呜地行进着,车上满载着泥土与石块;高大的塔式吊车伸出巨臂,像一棵大树伸出的巨大枝干,把水泥浇注的预制件吊来吊去;挖掘机挖掘出泥土和石块,装到运土车的车斗里。挖掘,搅拌,浇注,机声隆隆,人声鼎沸,热火朝天。
徐迟带着我,小心地绕开机械车流,跳过翻开的土块深坑,在工地上谨慎地行走。徐迟说,我们去长办(长江流域规划办公室,国务院直管的部门)设计代表处。他一边走一边向我介绍葛洲坝的情况。
我问徐迟,徐老,你怎么对这个工程知道得这么多?
徐迟笑着说,嘿,我六十年代就是为了长江,为了三峡工程,带着全家从北京迁居到湖北的。碧野同志和我一样,是为了丹江口大坝带着全家从北京迁来湖北的。他写了丹江口水利枢纽工程的长篇小说,还没出版。我要写三峡大坝,在三峡工程还没上马时,我要先写葛洲坝。我原来采访过长办的主任林一山,那是个了不得的人,是长江王,他的意见直接能影响高层决策者。他是老革命,参加过一二 · 九学生运动。我从干校回来后,去见过他,葛洲坝的停工与复工都是他告诉我的,他已经被解放了。
四月初的太阳不大,我和徐迟都没戴帽子,又加上在工地上跳跃着行走,我看见徐迟的额头上有汗水了,他已是六十三岁的老人了。徐迟接下来说:益善,写任何作品,特别是报告文学,一定要深入,要多了解材料,要到现场体验,生活是第一要紧的,当然还要多读与你要写的题材相关的书。
终于,我们找到了长办设代处,见到了设代处分管宣传的干部杨声金。杨声金与徐迟很熟,看样子与徐迟打过多次交道。杨声金是个勘探工人出身的干部,搞了二十多年的勘探,走过许多地方。他文化程度不高,学习十分刻苦,我在徐迟研究他提供的图纸和设计材料时,翻看他剪贴的几大本剪报,剪报中有报纸文章、图片、歌曲。杨声金还给我看了他写的散文,其中有一篇写他当勘探队员时在云南虎跳峡落水死里逃生的事。我在三十多年后到虎跳峡,看到那湍急的江水,脑子中立刻就想到了杨声金,他能从那水中逃出,真是命大。
中午时,杨声金在工地食堂给徐迟和我买了两份饭菜,饭是用一只土钵子蒸的,菜是用一只粗瓷碗装的,有白菜、萝卜和几小片肉。我看到工人端了饭菜后,把头上的柳条盔摘下往屁股下一塞,坐在工地上吃起来。杨声金拿来两叠废图纸,让徐迟和我垫着坐。我跟徐迟和葛洲坝的建设者们,在纷繁的工地上,头顶青天,坐在大地,吃了一顿午饭。徐迟把钵子里的米饭分了一坨给我,再把那肉片夹了几块放在我的菜碗里。他说,你年轻,正长身体,多吃点。我说你要吃饱哇!他说,我吃不了这么多。我和徐迟在工地上吃的这顿饭,很香。饭菜是杨声金掏餐票买的,徐迟掏钱给他,他坚决不要。
午饭后,徐迟在长办设代处又看了一会材料,再和杨声金聊天,主要问工地上的基本情况,有些数字,徐迟用笔记在一张纸上,那纸上已记下了他看材料时随手记下的一些文字,那细小娟秀的字写得密密麻麻。
离开长办设代处,已是下午三点钟了。徐迟和我又在工地上行走,继续躲开车辆机械,在土块和石头中跳跃着行进。我紧紧跟着他,准备随时扶掖他,可他一次也没歪倒。
我们晚饭前回到招待所,晚上我去看望我的一个叔辈汪朝东,他也在长办设代处当工程师。徐迟晚上被葛洲坝报社的社长齐克接去了,齐克曾是省文联的干部,他与徐迟熟。
我陪徐迟在招待所住了三个晚上,四月七日,我从宜昌码头上了江峡号轮船,前往重庆。船上的大副石若仪说,毛主席曾三次坐过江峡号。徐迟一个人在宜昌呆了几天后,回了武汉。
一九八二年三月,徐迟写的关于葛洲坝枢纽工程的报告文学《刑天舞干戚》完成,在当年五月号的《人民文学》上发表,并获得了一九八一年至一九八二年全国报告文学奖。徐迟在上海文艺出版社出版的报告文学集《结晶》的后记中说:“《刑天舞干戚》是八二年春天写的。这篇报告文学有多年积累,还写了五个多月。这篇文章写得比较保守,不够现代化,自己不很满意,虽然写现代化工业,不可能没有现代化笔触,但比较谨守着现实主义的手法,看来没有写好。”徐迟对自己的作品要求好严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