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温新阶
老屋基安静得像一张贴在大地上的剪纸,木板房一栋连着一栋,阳光舔舐着木板,杉木的芳香悄无声息地释放,路边的马齿苋上歇着两三只蝴蝶,飞起来,又歇下去,叶片的摇动没有激起丁点的声响。郁江水笑不露齿,在无数的卵石之间见缝插针,远远望去,像腌了一河鸭蛋。姚家河的水倒似一位任性的小妞,我行我素奔跑而来,自然有些喧哗,汇入郁江之后,也立刻变得温顺安静。
老屋基并不是一直如此安静。
清乾隆年间,土著马、黄、覃等姓看中了这个两水交汇的地方,在此造房安居,渐渐形成街巷。可以想见,那造房的场面定然壮观,打地基,锯木头,做榫卯,装梁柱,盖土瓦,镶木板,人声鼎沸,笑语喧天。每每夜间,在郁江对岸,还看到河边工地上油灯如豆,东家和工匠师傅们在讨论白天施工的得失,安排第二天的施工方案。话语如那温婉安静的桐油灯盏,灯草燃烧,声细火亮,有时也会有激烈的争论,灯草上的火苗在争论双方口中气流的作用下,左右摇摆,最后,火苗稳稳当当地在中间燃烧,直到灯火熄灭,鼾声和着姚家河的水声成就着这山乡的宁静。
因为房屋是全木建造,老街多次失火,乡民们屡烧屡建,老屋基因此而得名。在当地民间还有一条广为流传的对联语:“老屋基,屋基老,基老屋不老”,至今未有合适的下联。
清光绪年间,乡民用麻条石铺成鱼脊街面,宽大的条石被精心打凿成斜面,因此街面中间高,两边低,形似鱼背脊,利于排水。木板屋,麻石街,成为老屋基最鲜明的特点。
老屋基当年也是人户稠密之地,虽算不得富庶,有山有水,在多是高山的利川,老屋基海拔不高,光照充足,气候温和,因而物产丰富。此处又是利川通往彭水要道上的重要节点,商贾云集,贸易兴旺。每逢赶场,以福寿桥为中心的商品交易市场摩肩接踵,人声喧哗,一片热闹景象。
老屋基还是一片红色土地,土地革命战争时期,贺龙在利川活动期间多次出入老屋基。1928年12月,红四军从鹤峰梅坪出发,经宣恩、咸丰,于12月13日进抵老屋基张爷庙,在此召开了前委会议,并决定把“中共湘西前敌委员会”改为“中共湘鄂西前敌委员会”,前委由5人扩大为7人,贺龙仍为书记,为以后红军在湘鄂西的胜利进军奠定了组织基础。20世纪30年代,中共利川县委组织部部长黎智,在老屋基以卖针线布头的商人身份作掩护,住在老街王春生家,在忠路、小河、老屋基一带开展党的地下活动。后因身份暴露,黎智在王春生家中夹壁躲藏数日,后王春生深夜将黎智护送至狮子坝得以脱险。新中国成立后,黎智曾任武汉市市长、市委书记。
遥想当年,郁江岸边的老屋基,共产党人在这里传播真理,播撒火种,一拨又一拨老屋基人,接受着精神洗礼,引颈向光明,真情为革命。
近些年来,更多的年轻人走向山外的世界,把青春奉献给了祖国的建设事业,老屋基,安静了。
再次热闹是电影《一九八〇年代的爱情》拍摄的时候,安静了许久的小镇沸腾起来了,导演、摄像、演员分别住进了那些木板房里,他们拍戏,吃火锅喝酒,也到老百姓家里摆龙门阵。看见一个小姑娘从歪歪倒倒的跳石上跳过郁江,他们用摄像机拍了下来,有人问,这是电影么?不是,这是素材。老屋基人把素材听成了素菜,一个小姑娘怎么是素菜?直到有一天,那个被称为霍导的人来到福寿井用竹筒舀水喝,有人问他:小姑娘为啥是素菜?他告诉问他的人,是素材不是素菜,还说:素材是拍摄的原始材料,以后经过加工整理,可能会在影视作品中用到,也可能永远不会用到。问话的小青年自言自语地说,还是希望能用到。因为那是老屋基最漂亮的姑娘,他之所以没有出去打工,是因为她也没出去,他喜欢看她从跳石过河的样子。
电影在老屋基首映,是老屋基的节日,不光老屋基的人全来了,周围村子里的人也来了,空前的热闹。那个问霍导的青年从头看到尾,没看到小姑娘踩着跳石过河的镜头,他知道,那个素材没有用到。他伤心完了,发誓再也不看这部电影。
我来老屋基,电影已经拍完九年了,只在村口的宣传牌子上看到了一句介绍,已经看不到拍摄电影的痕迹。间或也有游客来此游览,或许也是在寻找拍电影留下的痕迹,最后,看一看木板屋,吃一顿洋芋饭,走了。
老屋基,熟睡在安静的幕帘里。
商铺开着门,顾客少,不该懒散。懒散是只猫,越喂越馋。柜台依然收拾得干净整洁,站在柜台里等候,笑容也随时备着。快要白露了,该做泡菜了,在福寿井接水洗辣椒、生姜、大蒜,好些人家门口已经晒了几箩,红的辣椒、白的大蒜、黄的生姜,晒干水汽,再移到阴凉处凉透,就可以加工了,绞辣椒酱,剁红剁椒,腌整辣椒,一阵秋风吹过,盘盘碟碟上桌,就是佐酒的好菜。
福寿桥旁的亭子里,三位老者在下棋,很斯文,没有我们常见的争执和夸耀,棋子落地也没有那种夸张的啪啪声,一会儿,又来了一位观棋者,是一旁超市的老板,他悄悄地来,悄悄地看,不说话,也不指点。
亭子旁晒着两席黄豆,一边还堆着豆秸,我想,这一定是近两天打下的新黄豆。我喜欢吃懒豆腐,又排斥用黄豆粉制作,愿意泡黄豆现磨,超市买的黄豆都是好几年前的,磨出来清汤寡水,就想买点这新黄豆。便问这黄豆是谁的,卖不卖?原来黄豆是超市老板的,他说卖,三块五一斤,这相对低廉的价格让我有些吃惊,他让我去超市拿来袋子自己装了,去超市过秤交钱,扫码付钱的时候才知道老板姓徐,回来给徐老道了谢,他说,买卖,谢啥,然后专心致志地看棋。
从超市往回走,见到一位老者在扯路边坎上的杂草,问他贵姓,他说姓谭,他说他有个公益性岗位,每个月几百块钱,还有养老保险的钱,吃穿不愁。看见这草长着,不顺眼,顺手扯一扯,扯干净了,看着舒坦。
到了午餐时间,我们随便进了一家叫做信息宾馆的大门,问有没有饭吃,主人说有,拿出菜单,两个人点了一荤一素一汤,坐在那听着勺子在铁锅里的炒菜的声音,很有韵味,是个老师傅,不像别的小餐馆,炒好一个端一个上来,两菜一汤,一钵饭,一个木盘一次端出来,菜的颜色果然赏心悦目,餐具也不错,没用一次性的碗碟,白瓷的,干净、光亮,饭菜味道不错,吃饭付款,老板说40元,我们在宜昌吃个一荤一素一汤,大多60多元,我站起来告别,老板又把我带的茶杯掺满水,顺口说了一句“欢迎下次光临”,我倒真愿意下次光临,下次来了得点洋芋饭,这回竟然忘了。
我离开了老屋基,车开上半山腰,回看老屋基的街道静静地躺在郁江一侧,像一列时代久远的小火车,永远停歇在湛蓝色的梦境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