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谭岩

在这里，汹涌的波涛凝固成了高山大岭，亿万年的历史浓缩成了沉甸甸的石块。

说起历史，说起遥远的地质年代，难免让人感到虚无而又缥缈，什么古生代、中生代、新生代，什么三叠纪、侏罗纪、白垩纪，都只是一些概念而已，恐龙、翼龙、沧龙，也都只是在科幻影视中见到的形象，离现实生活也十分遥远。可是在荆山山麓一个叫远安的地方，亿万年的岁月却随处可触可感，遥远的时空和影视中远古动物的形象，也能真实地再现在人们的眼前。

来到远安县西边的嫘祖镇街头，一低头，一块青灰色的石板之上，有凸起的几节白玉似镶嵌的“竹笋”，或是几杆嵌进了半截的“笔管”耀人眼目；走进远安县东边的河口山村，一仰首，那些砌着的田坎、围墙，垒房的石墙上，都会发现几个石头、几块石板镂刻着一些花纹，似飞禽，似走兽，又似不知名的花草植物，这些花纹都不是人为雕琢，都是自然生长，浑然天成，与生俱来，古朴，粗放，沉重，或精巧玲珑，或龇牙狰狞。这些有花纹的石块，当地的居民称之为“长花的石头”。

在远安这个山区县，“长花的石头”随处可见，建房采石，修路劈山，扒开青草覆盖的山丘，撬开海浪一样层层叠叠的岩层，总会发现一具完整的动物骨骼镶嵌在一块石板上：说是鱼，却长有腿，说是蛇，却长有脚；或者是一窝已凝结成一团的冬瓜一样的石头，钢钎火花飞溅，那些冬瓜样的石头也难以破裂开来。

原来，那些“长花的石头”就是化石，形如“竹笋”“笔管”的，是奥陶纪震旦角石，一种海生无脊椎软体动物的化石，这种无脊椎软体动物生活在四亿四千多万年前的海洋中，似一簇飞射的利箭，上奔下突，左右出击，是专食其它动物的凶猛海生物；石板上那些非鱼非蛇的动物骨骼，是二亿多年前三叠纪时代的大型海生爬行动物化石；而那些冬瓜样结成一团的石头，是恐龙化石。

原来，人们脚踩的高山却是曾经的波涛，手拿的石头也有上亿年的时光。二亿四千七百年前，这个山区远安却是一片浩渺无垠的海洋，眼前的高山峡谷，曾是一片宽阔的海底世界；这个海底世界并不阴暗，它是一片浅海，海深不过二百米，生活着一群异常活跃的海生物，明亮的阳光直射海底，也照亮了那些古老的海洋动物的身影；一条巨龙跃出了海面，坠进海洋时溅起了冲天的浪花。这本是阳光明媚风清气爽，和以往一样平常的一天，各种海洋生物都在各自的领域嬉戏或捕食，突然，一柱火光从海底冲上天去，海啸山崩，灰尘盖日，山无陵，水为竭，海啸和地震铺天盖地而来。一场灾难过后，海底为陵，高山为谷，奔逃无路的海洋生物被掩埋进了泥沙或火山灰中；远安从海底露出了水面，成为陆地。

又过去了多少万年，经历了二叠纪末生物大灭绝后，三叠纪早期，远安的海生物又是一片喧嚣：远安贵州龙、湖北鳄、张家湾巢湖鱼龙争霸海域，血染海滩，而海滩相接的溪流山涧，淙淙流淌的溪水间，水草掩蔽之中，一块褐色的岩石样的动物正卧在草丛中，那是一头宽头远安鲵，正阴沉地瞪着眼，窥视着流经眼前的水域，发现猎物准备随时扑上去。这个怪物头比身子要大，所以称宽头，史前时凶狠无比，可进化的后代却温怯异常，被称“娃娃鱼”。

历史总会被重复，大自然灾难的发生也有一个周期。科学家考证，大自然自生自灭遵循着一个规律。事隔千万年，不幸的规律再次呈现，海啸山崩，火光冲天，灰尘蔽日，生活在远安这块地域上的动物们来不及逃脱，前一分钟还厮杀正酣，一个愣怔，转眼间，早已被夹裹进滚滚的泥沙和岩浆中。

又亿万年后，这些夹裹进泥沙和岩浆中的动物们才重见天日，不过这个时候它们已经被嵌进了石块中，只留下了骷髅的骨架和狰狞的雕像，也化成了冰凉沉重的石头。人们把这些石头用来筑堤，修坎，砌墙，铺路，或放在河岸沟边做了浣衣石。这些有着上亿年历史的化石成了人们随随便便的生活用品，人们走着化石铺的地面，住着化石砌的房屋，脚踩亿年的历史，身靠亿年的岁月，浑然不觉，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只有那置放在清水流淌的河堤渠岸，残存着动物骨骼的用作浣衣石的化石，浣妇们捶打时会发出异样的声响，那是远古动物们亿万年前传来的回声。

这远古的回声自然会有人倾听，只是在很长时间，人们不知道它是什么，甚至把这些动物当作了植物。直到清朝时，人们还把震旦角石化石称为“笋石”，以为是竹笋生成的。清朝咸丰年间在远安做过知县的朱锡绶，在其著作《沮江随笔》中，专门有一篇文章写到“笋石”：

县西北九十里为苟家垭，多出笋石，色苍黑。剖之，中有白理，棱节似笋……

文章中说的“苟家垭”就是现在当地的嫘祖镇，那里如今还有化石一条街，铺的青石板中嵌着一根根的“笋石”。“笋石”也叫宝塔石、直角石、竹笋石、太极石、塔影石、笔管石，都是说的震旦角石。

在远安县文物管理部门，陈列室中一个黑色的“怪物”分外引人注目，这个怪物状如鳄鱼，披甲板，颈短尾长，四肢如桨。这具长达一米三左右较完整的化石，经中国科学院古脊椎动物与古人类研究所专家鉴定，是生活在距今二亿一千五百万年前中生代的三叠纪，一种早已灭绝的海生爬行动物鳄鱼化石，是在人们修路劈山时发现；陈列室里还陈列着两枚东方剑齿象臼齿化石，第一具为左上第二臼齿，存后部五个齿板，第二具为右下第三臼齿，存四个齿板及跟座，这是从沮河右岸的旧县镇修建洪水坝工程建设中出土的，这是新生代第三纪的末期的生物；在远安县地质博物馆，陈列着一枚长形的爬行动物化石，叫“张家湾巢湖鱼龙”，鱼龙身体细长，形似带鱼，是三叠纪早期一种活跃的海洋生物，这是在远安县河口乡的落星村一组，小地名叫王家棚的地方发现，是一姓周的农民建房取石时出土的。

远安有许多珍稀化石，包括世界独一无二的湖北鳄类化石、地史最早的鱼龙类和鳍龙类化石、中国最完整的乳齿鲵类头骨化石等，远安有化石的地方不少，几乎包括远安全境。

远安是名副其实的化石“王国”，出土的化石不是以远安或远安地命名，如远安贵州龙、远安龙、远安鱼龙、远安鳄、张家湾巢湖鱼龙、茅坪芙蓉龙，就是全国唯一或填补了考古界空白，如在河口乡落星村张家湾首次发现的与现生鸭嘴兽具有相似骨骼特征和捕食方式的海生爬行动物——卡洛董氏扇桨龙化石，在茅坪场镇发现的完整的宽头远安鲵化石，远安因此也被国土资源部认定为首批“国家级重点保护古生物化石集中产地”。

沧海陵谷不仅保存下来大量动物化石，还产生了远安的两种稀有矿物质：玛瑙和金刚石，主要出产在远安嫘祖镇盐池河一带，旧时人们称之为“翠石”“白石”“文石”，作为赠送客人和朋友的礼品。

化石和这些奇石的产生，得益于那些海啸地震，虽然对大自然，对生物，海啸和地震是灭顶之灾，但任何事情都有其两面性，在远安这个地方，一次生物的灭顶之灾却留下了无穷的财富。灾难之后地质的变化，不仅留下了化石、宝石、奇石和矿石，还给远安造就了两条重要的生命之河，沮河、漳河。

远安位于宜昌三峡黄陵背斜现代活动断裂带上，白垩纪以来，一直以沉降为主，经过亿万年的变化，境内形成了两条主要的断裂，一是远安地堑西缘断裂即通城河断裂，北起襄阳市保康县后坪，经马良坪，止于宜昌市当阳王店附近，地表出露长度130公里。二是远安地堑东断裂，即远安断裂，与通城河断裂性质类似，但规模较小，全长60公里，北起襄阳市南漳县巡检镇，向南经远安肖家垭、白人岩、泥水澍、九子溪，止于当阳张家畈一带；而这两大断裂经过的地域，正是楚文化的发源地荆山山脉的主要延伸带。两大断裂，不仅造就了一个天然的化石公园，生长着无数“长花的石头”，还孕育了远安及楚文化的两条生命之河：西界通城河大断裂，发源的是沮水，东界远安大断裂，发源的是漳水。河流的文明便是人类的文明，这两条河流如同两根血脉在大地上蜿蜒，孕育诞生的是一个叫“楚”的国家，开启的是荆楚的历史。

“江汉雎（沮）漳，楚之望也（《左传·哀公六年》）”，从那些“长花的石头”里流出的两条清亮的河流沮水漳水，哗啦的波浪之中，流淌的不仅是化石的历史，还有楚文化的浪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