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张泽勇

2008年，属蛇的孟林怎么也没想到，他后半辈子，竟然在金银岗山上，与虎结缘。这一年冬天，他与三峡植物园签下合同：自主经营宜昌三峡森林野生动物世界，自负盈亏。

起初，他信心满满。他曾在五峰当过林场工人、场长、林业局局长，如今经营动物园，不在话下。谁知上班那天，才发现困难超乎想象。动物园负债200万元，不能正常营业；动物房舍里，15只老虎饿得皮包骨，无精打采；猴、狮、蛇等其他动物也是吃了上顿没下顿；更让孟林震惊的是，虎的平均寿命只有20来年，最长者也就25年。而这一年，园中已有三只东北虎因衰老而亡，却无一只幼虎出生，长此以往，园中将再无虎影。残酷的现实，孟林意识到，虎是国家保护动物，是动物园的核心资源，不采取非常措施，动物园将濒临破产。生性坚韧的他，一个大胆的想法，从心底升起，他要亲自繁殖虎崽，绝不能让三峡无虎。

繁殖虎崽，谈何容易？有管理经验的他懂得，火烧眉毛之急的是筹措资金，维持虎的生存。只有让虎先活下来，才可能繁殖。一只老虎，每天要吃10斤牛肉，一年下来，综合成本高达200多万元。由于此前管理不善，收入几乎为零。他当即决定，向亲友借款，以渡难关。这一年，他手里积攒了20来张借条，第一张便是父亲的。70多岁的老父亲，原是五峰林业员工，不但把17万元养老钱借给了他，还于动物园清洁工岗位，当上了志愿者。同时，他在园子内，养殖猪、牛、羊、鸡，改善老虎伙食，一年节省成本30多万元。

虎的生存问题解决了，他就着手虎的繁殖。时年55岁的他，满腔热情喷薄而出。他就像一个求知若渴的小伙子，跑遍宜昌所有书店，寻购繁殖老虎的书。宜昌没有，武汉也没有，只好坐火车前往北京，终于在一个不起眼的旧书店里，购得《野生动物饲养与繁殖》。然而，关于虎的养殖，书中却只有一小节。在他眼里，这一小节短短的文字，如同鲜红的玫瑰花一样耀眼，深绿的珙桐树一样珍稀。他恨不能把书中的每一个字，都吞进肚里。自此，他对着书本，于学中干，在干中学。一晃三年过去了，好不容易三只老虎怀孕成功，但不久都先后流产了。经过数年摸爬滚打，他终于明白，老虎性子暴烈，日伏夜行，生性好斗，繁殖一只虎仔，至少要过五道关：雌雄二虎接纳关，发情交配关，雌虎妊娠关，分娩关，哺乳关，任何一个环节稍有不慎，就会功亏一篑。

正当孟林潜心攻关时刻，一场突如其来的松线虫灾，击碎了金银岗的春天。那是2011年3月，动物园里几百棵水桶粗的马尾松，先是枝叶发红，后是枝干全部枯死，原来是松线虫侵入了树干。这个灾难是毁灭性的。孟林懂得，南山北山树冥冥，猛虎白日绕林行。没有了常绿阔叶林，不仅老虎丧失了栖息地，就连金雕、秃鹫、锦鸡、孔雀、黑天鹅等众多鸟儿也失去了飞翔的勇气。他立马投入20多万元，购回樟树、杉树、柏树、银杏、桂花树等，光樟树就达200多棵，代替马尾松。几年光景，园内各种树木，浑身苍绿，威风凛凛地重新站了起来。尤其是那一棵棵樟树，肆无忌惮地举着枝桠，遮天蔽日，覆盖着林间小径，随着老虎低沉的吼声，枝叶抖出嫩绿的轻响。

恰好这一年夏天，在武汉大学读博士的儿子，回宜昌度假，得知老爹繁殖老虎之难后说：“纸上得来终觉浅，绝知此事要躬行。光有书本知识不够，还必须找专家现场请教。我有一位同学的父亲是教授，曾在北京动物园工作过，他可能帮助您解决眼前困难。”儿子的话，让他眼前一亮。于是，他前往北京动物园，实地取经，由专家现场答疑，时间长达数月。后来，他又前往山东济南、广西桂林等地动物园学习，跟着当地饲养员，日出而作，日落而息，跟班喂食、观察，逐步掌握老虎发情、交配、妊娠、分娩、哺乳的时间、状态等规律，回宜昌后投入实验。又是三年的寒来暑往和星月起落，2014年夏天，三峡野生动物世界，两只华南虎崽嗷嗷落地，金银岗第一次响起虎崽的嗷叫声。这声音好亲切啊，犹如天籁之音，令人沉醉！面对虎崽一落地就呲牙咧嘴的模样，孟林流下了幸福的热泪。多少个日夜，他就梦想着这一刻。这距离他签下合同的时间，过去了6年；距离三峡野生动物世界成立的日子，整整过去了15年。

有了繁殖成功的经验，从此，动物园几乎每年都有虎崽出生。今年暮春，金银岗黄鹂鸣柳，白鹭飞天，一只东北虎诞下4只虎崽，成为动物园诞虎历史之最。有了老虎，金银岗云开日出，人气爆棚。白天，岗上呈现“蝉噪林逾静，鸟鸣山更幽”景象；夜晚，寂静的森林里，月落树尖，猴群嬉闹于草丛，老虎长啸于翠岭。如今，孟林还清了全部债务，且反哺村民。从2018年开始，动物园每年购买周边村民的牛肉10万斤、活鸡10万斤、苞谷17万斤、红薯3万斤，增加贫困农户收入，增加就业岗位20个，每年发出工资达百万元。

有人问，繁殖19只老虎有什么了不起。是的，19只老虎还不算多。可是，由于人类的猎杀和野外栖息地碎片化，老虎已成为珍稀濒危物种，被列为《濒危野生动植物种国际贸易公约》一级保护动物。因此，当我知道，如今全球只剩下3890只老虎时（据野生动物保护组织2016年调查统计数据），我的心突然一凛，忍不住写下这篇《育虎记》。此刻，我遥望金银岗，但见春深似海，残阳如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