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喻苏
大胜关作为地名,只有在县级地图上才能找到。这里没有旖旎的风光,也没有值得夸耀的名胜古迹。但对于我的母亲和她的娘家人来说,大胜关是世界上他们最熟悉的地方,也是最让他们无法割舍的地方。大悟县宣化店镇北面二里地就是大胜关。有行政村谓大胜村,村西头别称关下,那就是我母亲的娘家。
前些年,村里我的几个姥爷辈、舅舅辈的亲戚听说我是县作家协会主席,便叫着我的乳名说,苏,你今天写这里,明天写那里,你咋就不写大胜关呢?大胜关了不起啊!在他们心目中,大胜关确实了不起。我的舅舅曾跟我说,别看大胜关不起眼,有两个皇帝在这里留下过足迹呢。赵青山我要叫他太姥爷,他曾跟我讲中原军区在大胜关设后勤部以及中原突围的故事。我的表哥席荣辉曾跟我讲他当公社团委书记在大胜关迎接中央领导的一些细节……他们都想让我把这些故事写出来。以前因为琐事,以及掌握的资料有限,我没有达成他们的心愿,他们陆续作古了,这真是心头憾事。
太姥爷、舅舅们讲的是大胜关以及与他们相关的故事,母亲生前无数次跟我们讲述的,却是她的娘家大胜关对她的好,所有的好加起来,恩深义重,这便是亲情的分量。但世上总有无法报答的恩情。母亲如此,我又何尝不是如此。
在我的记忆中,大胜关的怀抱一直是宽厚、温暖的。那是1960年夏天,大地热浪滚滚,一家人汗流浃背,父母亲携着我们兄弟姐妹四个,离开了居住已久的宣化店街道。我们已不再是城镇居民,改为农业户口,下放到农村。那时二姐才十岁,我最小,仅有两岁多。父亲久病不愈,家里缺乏劳动力,除大姐成年在外,还有六张嘴要吃要喝。母亲找了五六个生产队,没有一个能够接收我们。母亲最后找到她的娘家大胜关。大胜关当时是宣化公社十五大队。娘家人心疼自家姑娘,大家纷纷说,一人嘴里省一口,也要接纳这一家人。没住的地方,生产队想尽了办法,也只有腾出牛栏修一修,我们一家住进去,就算是安顿下来。此后,生产队的几头牛只能拴在村口的树下。母亲在露天地用土坯支一口锅当灶,土坯灶一被雨水浸泡,便成了一摊泥巴,然后又得找土坯再垒。又有好心人让母亲在他家的屋檐下垒土坯灶,这样就可以避开风吹雨淋。母亲只想着要让一家人的日子过下去,能承受的和不能承受的,她都要承受。她明白,在孩子们的眼里,她就是家和可以倚靠的墙。母亲干不了肩挑背扛的重活,生产队便安排她养母猪、喂猪崽。这样的日子过了两年多,后来已经当了民办教师的大姐三次找县里的相关领导,请求落实政策。在领导的关心过问下,我们才再次回到街道。
多年以后,我参加工作,也慢慢开始了业余创作。有了机会,我便关注起跟大胜关有关的历史人文资料,我要把母亲的大胜关讲给读者听。
求证的过程中,我发现舅舅的故事并不是信口之言,他可是新中国成立后大胜关最早的中学生,毕业于大悟一中。他说大胜关曾留下两位皇帝的足迹,依照此线索,我查阅过河南《罗山县志》(大悟宣化店曾隶属河南省罗山县。1933年设礼山县,宣化店并入。1952年礼山县更名为大悟县)和《大悟县志》,有确证。南宋宝祐末年(公元1258年),忽必烈率兵南征,自光山入大胜关,并在此迎来大捷。老人们讲,以前,大胜关边的竹竿河里,人们曾淘出了锈迹斑斑的战刀、剑戟和镞。据《罗山县志》等志书记载,“明初,太祖尝驻跸于此”。在大胜关关下村子,还曾设有巡检司。明朝朱元璋率红巾军在大胜关留下足迹,有诗为证。朱元璋《过大胜关》诗云:
两山夹耸大胜关,
古今人民自往还。
涧下寒泉声沥沥,
路傍衰草色斑斑。
白云出岫随风舞,
黄叶穿林任鸟翻。
美景一时观不尽,
好将描入画图看。
诗句援引自志书,我想,这只不过是诗作者见景生情的即兴之作,我不愿评说诗作的真伪和文学价值。我宁可相信《过大胜关》出自朱元璋的手笔,这可以印证我舅舅曾经的讲述。
在我的记忆里,在大胜关,甚至宣化店镇,新四军和李先念的故事家喻户晓。我的姥爷、舅舅,甚至表哥,闲来讲古,都不曾绕开这些题材。他们的讲述和我搜集的资料,可以拼凑一些详细的片段。1946年中原突围前夕,中原军区后勤部就设在大胜关关下村子,李先念、郑位三、王树声等中原军区首长经常来这里视察。大胜关易守难攻的地理优势,让李司令员对军区后勤颇为放心。俗话说,兵马未动,粮草先行。为突破蒋介石军队的包围,在中原突围前夕,后勤补给突围已经开始了。但为麻痹敌人,战士们与村民一起筑坝打硪(夯),用红歌《穷人歌》《打柴歌》演绎成的打硪(夯)歌此起彼伏:
老娘得了病,哟嗬哟!
躺在床上哼,哟儿哟嗬哎哟!
打个鸡蛋定娘心,哟喂子哟!
算是吃人参。哟嗬哟,哟儿哟嗬哎哟……
如果要从起始点回顾中原突围,找寻中原解放军的足迹,探访者一定会从不同线索中找到大胜关。
再说我的表哥席荣辉一直念念不忘的经历,事情发生在1961年11月25日。当时的团中央书记处第一书记胡耀邦从河南信阳乘车沿信(阳)汉(口)公路来宣化店视察,地方领导在大胜关关下村子迎接。胡耀邦下车与大家握手问好,他环顾大胜关,看着在远处田地间劳作的人们,随后向身旁的我的表哥、宣化公社团委书记席荣辉询问农民生产自救的情况,席荣辉一一作答。那是我的表哥席荣辉一生引以为荣的场面。
故事还在,我的太姥爷、舅舅、表哥却都已不在人世。岁月催人老,连我也早过花甲之年,而大胜关、竹竿河却可以再次迎来春天。几十年的发展,加上乡村振兴政策的推动,站在高处,远近的山关、河流、村舍已如山水画卷。而已有六百多年历史、笼罩着神圣光环的大胜关道家火龙灯,以及村民们口中的《打硪(夯)歌》依旧。
大胜关,母亲的娘家!亲情犹在,母亲不在。如果母亲依然在世,等着她的就是她曾经期盼的好日子。